A城地方官員熱情接待回鄉投資的新加坡華僑陳省輝先生和日商大野幸之助。省輝、韓輝在酒會上還被稱為鄉賢,大野則被稱“老總”或先生。大野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們住在江邊的高層賓館,離市委縣委都不遠。市委招待所雖有他們專用的小車和司機,但是如果到市委或縣委洽談辦事,他們就情願步行,看馬路兩邊的景物,呼吸那日本、香港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的新鮮空氣。安步當車足矣!何必把自己又裝到悶罐子裏溜來溜去?
田政委現在是A城市委副書記,大野剛回來那天就來看望了他。
“大野先生,歡迎你!”田政委伸出手來。
大野對這稱呼很不高興,但他強顏歡笑,把省輝和韓輝介紹給田政委。
田政委說:“進士第土改時分給貧農了,最近落實華僑政策又把他們攆了出來。”
省輝問:“農民遷出來後,有住的地方嗎?”
田政委說:“政府撥了專款,把他們安排在宿舍式的房間,占便宜呢。”
省輝問:“我想和弟弟回進士第看看,並請回鄰居親朋祭奠進士第的列祖列宗。”
田政委說:“華僑對祖宗祠堂,對故土、對自己的祖宗有不可言喻的戀情,回來理所當然應該紀念祖宗。”
“我想問問我祖……”
韓輝本想問祖母落實政策的情況,不想省輝和大野立即瞪了自己一眼,但無論如何無法回避田政委的目光。田政委說:“我知道韓輝先生想問你祖母落實政策的情況。對不對?你祖母田氏,是我老田頭上共一個字的好婦女,她生身的父親,是反對封建的硬骨頭。‘文革’初被打死了,雖是群眾專政,但少不了壞人妒忌煽風點火,這案子,市委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
省輝說:“我父親在我臨回國時說過,我祖母被殺是一宗冤案,但他完全相信中央的政策,我們兄弟也持父親一樣的態度。”
田政委說:“這就好,這就好。‘文革’亂打亂殺的問題,簡直是一團亂麻,查清需要一段時間。請省輝先生和韓輝先生致函令尊令堂,市委會下決心查清此案。”
田政委忽然有懷疑:“請問,你們之間是親戚?”
韓輝說:“我們之間是世交。我祖父在程潛將軍部下當北伐連連長時,大野的祖父——就是袁來福的父親,在北伐軍攻打賀勝橋戰役時犧牲了。袁家的情況,是我祖母在世時告訴我父親的。”
“哦!”田政委頓時醒悟,“我想起來了,你一九七六年初回過祖國。”
“對,那時大野兄一家落難,我不敢公開找大野,隻能晝伏夜出,偷偷摸摸。”韓輝坦誠相告。
田政委說:“抱歉,那時‘四人幫’橫行,對港澳同胞和華僑都戴有色眼鏡,更何況袁家是清理對象。”
“你當時知道我回A城來了?”
“知道。”田政委說。
“那你當時也害怕和我接近?”
“不,不是害怕,是怕給你添麻煩。”
“真的?”韓輝好像完全不相信。
“真的。我還知道你當時在紙廠倉庫裏揀了國寶呢!”田政委回答韓輝的話時,臉上依然笑吟吟。
“田政委!”韓輝跑步上前,跪下一個膝蓋,“你原諒我犯的錯誤嗎?”
田政委驚奇地問:“你犯了什麼錯誤?”
“我把有用的文物帶走了。”
“是不是他?”田政委指著大野,“他教你這樣做的。”
“不管誰教我,責任總是我的。”韓輝怕連累大野,把責任全攬到自己身上。
田政委說:“你有什麼錯?那些文物,即將遭到滅頂之災,你把它搶救出來,錯在什麼地方?”
“政委……”
田政委伸出一個巴掌,搶過韓輝的話題:“那些打、砸、搶、抓的極端分子在毀滅文物,誰也不當一回事。為什麼要怪怨你呢?大野先生當時叫袁和平,他給出主意,才有你下麵的戲,難道我不清楚?”
韓輝說:“我回新加坡,父親責令我整理,凡屬A城的文物,一律編號登記。凡國家一、二級文物,也另冊編號,將來送回A城,送回國家。”
田政委笑了:“是不是,我沒有猜錯,你沒有做錯。國家文物非這樣不能搶救。市委、縣委準備建一個華僑博物館,到時候你不立了大功勞?”
韓輝說:“屆時,我會動員我爸爸親自把這些文物送回來。”
“哈哈!大野,明天我們到客都喝它兩瓶長樂燒,感謝搶救A城文物的韓輝先生。”又問大野,“見了爸爸媽媽沒有?”
大野說:“先通了個電話,她嘟嚕嘟嚕和我說日本語。我趕忙把電話掛了。我準備第二天一早去見他們。”
田政委說:“不行,你今晚就得去。離別了五年的兒子,又是從東瀛回來,可謂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怎麼可以等到明天?行,我現在就派我的司機把你拉去。”
“我兩位新加坡兄弟呢?”大野問道。
田政委說:“我今晚沒事,我陪他們你還不放心嗎?”推推拉拉,把大野拉到停車場自己的小車前,“小餘,把客人送到煤礦區附近新建的小圍龍屋裏。”
小餘說:“大野先生回日本前不是我把你拉去的?喝的醉得受不了,在汽車嘔吐嗎?”
田政委兩手一拍膝蓋:“瞧,這小餘,在客人麵前一點麵子也不給,盡揭我的短。”
小野看小餘兩手緊握方向盤,便輕輕拍他的肩膀:“餘先生,幸會,想不到我離開A城已經五年了!”
小餘笑嗬嗬地說:“這五年,我和田政委還是一個樣,隻有你大野先生發了。”
大野說:“小餘,連你也不饒我。我多了幾個錢,無非都是身外之物,但願不會周身充滿銅臭。”
小餘說:“大野先生,有幾分銅臭又何妨?這銅臭我們打工的人想也想不到。”說著,起動了發動機。
“小餘,你且稍等一等。”大野說著,打開車門,對還在一旁送他的田政委說,“田政委,你不要叫我大野好不好?我在中國有名有姓,你叫袁和平不好嗎?”
“為什麼?”田政委反問一句。
“一回到中國,我就討厭大野幸之助。”大野說,“我喜歡中國名字。”
田政委說:“你來中國探親,當然叫袁和平親切些。但是,你忘了,你這次是到中國投資,給A城煙廠進卷煙設備的。你是代表日本機械製造商與A城洽談生意的,身份不同。再說,對外商有優惠政策。做生意豈能婆婆媽媽,忽視國家優惠政策?”
“你對我的態度一如既往吧?”大野問得有點頑皮。
田政委捏了一下大野的鼻子:“你都是總經理董事長這一類大款了,說話還有濃厚的孩子氣。”田政委說到這裏,立即對司機小餘說,“小餘,快把車開走。把客人送回家後,你再開車看看小華在不在家?”
小餘一關車門,應道:“我全知道了。放心吧!”油門一踩,車便像一匹勒緊韁繩的小馬,一溜煙跑到沿河堤的馬路上。
小餘問:“田政委要我把你放下後立即去接小華,你同意吧?”
“小華?”大野機械地反問。
“你忘了她?”小餘感到大野神態不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