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麵桃花(1 / 3)

老甲,一九五二年出生,從小學至中學都是學校的優等生。循規蹈矩而又成績優異,當然很得老師的寵愛。從小學一年級,操行成績一直列為甲等,老甲的名號大概因此而來,而他的正名李清芳卻鮮為人知。

老甲雖然品學兼優,可惜生不逢時。他的父親原在國民黨縣黨部民政科辦事,大概解救過當時參加共產黨外圍組織的學生,念在十裏鄉裏,他也清楚這兩個學生還不是共產黨員,便找民政科科長通過各種關係請縣公安局放了。被解救的人千恩萬謝,但還有兩個老鄉因為被視為“案情嚴重”,沒有解救出來。民政科長說:“我已替你救了兩條人命,你還想再來,莫非你同鄉的學生當了共產黨你都要承擔責任。你是不是領了他們的財物,才總是如此賣勁!”

老甲的父親李晴聽到民政科長把話說絕,便連連搖頭:“罷了罷了,現在這世道,就是自己兒子進了那道門也沒得法子。何況他人子弟。自己更是沒有法子的了。”

誰知過了幾天,保安團槍決了十幾名“共產黨嫌疑分子”,其中就有兩位向他求救而未得救的學生,這兩名學生家長一直記恨李晴。他們認為,你說沒本事吧,你也救了兩位被關押的同鄉;你說你本事大吧,為何我們的兒子被槍決?肯定,你是受了人家的賄賂,收了人家的金條光洋!表麵上看,這事也是個理,但一個民政科的職員能有多大能耐?難道同村的人被抓李晴都有能力解救?這想法太天真了。其實,救出那兩位同鄉青年已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他也是冒了好大風險以命作保救出那兩位同鄉的。

在淮海戰役中慘敗的胡璉將軍和他的副司令柯遠芬,逃亡台灣前經過A城,兩個人在遠離國共兩黨交戰炮火的A城做了兩個月的山大王,在我南下大軍抵達廣州時逃離A城,先往汕頭,後駐金山,一直等到蔣介石同意後,胡璉才帶著殘兵敗將登上寶島。以後相當一段時間,胡璉出任台灣駐南越大使,武將文治;柯遠芬則永駐金門,不準其進入寶島。胡、柯逃離A城前,擄去一批兵戎和文職人員,濫竽充數。李晴亦不能幸免,被剃去眉毛,作行軍抄寫員。李晴不願背井離鄉,半路逃離,返回家中。

一九五一年的鎮壓反革命,由於區公安特派員是李晴救過的學生,為報答他的救命之恩,李晴混過了大逮捕一關。一九五二年,公安局收到不少檢舉信,說兩位A城學運領袖因李晴告密被捕被殺,於是,公安局直接發出逮捕令。逮捕李晴時,由於案情重要,由公安局長直接聆訊。

“你認不認識那兩個學運領袖?”公安局長問。

“不認識。”李晴看了看公安局長出示的照片,搖頭回答。

“那你為什麼去保他們?”

李晴說:“我當時在民政局工作,鄉親來求我,我便求民政科長設法營救,而且真的營救出來了。以後又有兩學生被捕,這兩個人也是我的老鄉。我再找民政科長想辦法。這次不行了,民政科長一懷疑我受賄,二懷疑我通敵,我不是不想救他們,實在是力不從心啊!”

公安局長說:“那你得了人家的黃金白銀沒有呢?”

李晴發誓:“這是斷子絕孫的事,我斷然不會做的。”

公安局長說:“這就難說了。四個學生被抓進去,兩個被放出來,兩個被殺掉了,都是你在斡旋,都是你在營救,什麼道理呢?”

李晴說:“這要問當時國民黨的公安局長和保安團長。我沒權利替他們回答。”

公安局長一拍桌子,瞪大眼睛:“你和那些人蛇鼠一窩,不問你問誰?可以設想,被你救的人是在敵人牢房裏自首的,你跟胡璉、柯遠芬跑了,他們中途派遣你殺回來潛伏。可以告訴你,你的案情很清楚,你是潛伏下來的美蔣特務。這個定時炸彈終於被我們挖出來了。”

從此,李晴被發配到西北監獄,那兩個被他營救的學生也被列入叛徒的對象,在機關當做“活靶子”,無休無止被審查,哪一次政治運動都少不了他們交代問題。思想負擔一點也不比流放西北的李晴寬鬆多少。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經常半夜做噩夢,精神一直處於緊張的戒備狀態,其中一個被李晴營救的人經受不起無休無止的精神折磨,成了瘋子,每日披頭散發,拾揀破爛,天天高喊共產黨萬歲,但沒有人同情他,反而誣陷他裝瘋賣傻。最後他從橋上跳河自盡。這是階級鬥爭為綱時的人生悲劇。倘若李晴不營救這兩位學運分子,他們可能進了烈士光榮冊,現在反而成了跳河自盡的瘋子。天啊!真理何在?而今四十五歲以上的中國人,都曾生活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生存空間,心驚肉跳地打發政治運動不斷的歲月。難以理解的是絕大多數人對自己的冤案都無怨無悔。這種善良演變了這個偉大民族的美德,這叫哲學家怎麼解釋?

話題應該回到老甲身上。一九五二年李晴受審時,李晴的夫人朱璿正在醫院臨產。年過三十五的朱璿女士,正處大齡女人容易患的難產症。女人三十歲以後,骨盆子宮陰道基本固定,缺乏年輕女人骨骼肌肉的彈性,難產不可避免。現在,她正在醫院痛得冷汗涔涔,醫院出於母子安全,想采用剖腹術,需要親人簽字認可,農會打電話到公安局,公安局負責同誌說:“李晴正在公安局受審,怎麼可以到醫院探視病人?況且醫院的病人是他老婆。”

打電話的農會主席火了,他大聲說:“眼看一屍兩命,你們心何故這樣黑?”他自知話說漏嘴,急忙糾正,“你們的心為什麼這樣鐵?”

接電話的是公安局政秘科長,背著局長的時候,他有時也敢拉大旗作虎皮,他在電話裏緊追問:“什麼什麼?你敢罵公安局心黑,你站在什麼立場?你與李晴這個曆史反革命分子的關係為什麼如此密切?”

農會主席知道自己漏嘴闖了禍,立即降低調子:“同誌,我以農會主席的身份向公安局作保。保證李晴不會跑出醫院。你們就讓他去醫院簽字,讓醫院對他難產的妻子剖腹。否則一屍兩命啊!”

農會主席這一席話,應該說是求饒了。但在當時,隻談立場,不談人道。農會主席隻好趕到醫院向醫院說明原因,代其家人簽字,胎兒才順利出生,母子平安,老實的農會主席心裏也很高興。可是,等嬰兒出院那天,這位慈悲的農會主席因包庇反革命分子,嚴重喪失階級立場被罷免了職務。但交給群眾批鬥時,卻批鬥不起來。這說明,在群眾心裏良心仍未泯滅。

那位農會主席心裏想,反正自己已被罷官,到縣裏去看看李晴吧。誰知剛到看守所,就看見一夥犯人穿著囚衣上車,李晴也在人群中。

“李晴!”被罷官的農會主席大叫一聲。

李晴朝聲音的方向一看,喲,是農會主席李中。心想,他是農會主席,為什麼會在這個地方出現?他還不知道李中因他妻子難產事和公安局幹了一架,被罷官了。

李晴一邊回頭瞧馬路邊的李中,心想,肯定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哪知,他把一包用手巾包的包子丟了過去,李晴伸手朝空中就接住了。

“快快快,快上車!”

押解犯人的戰士也沒理會李晴伸手接過包子。

“你的婆娘生了,是個胖小子!”李中大聲朝那群犯人叫道。

李晴立即像觸了電,淚流滿麵,雙手合十,朝李中叫道:“謝謝你,謝謝父老鄉親!”

“我被罷官,不當農會主席了。以後準備在A城開個狗肉店。”

李晴默默點頭,上了囚車。半個月後,他被押到青海某農場勞改。

老甲——也就是李清芳,從來沒有見過父親一麵。李晴,也是國民黨即將覆滅前救過兩名被捕學生的縣政府小職員,從來也沒有見過又聰明又漂亮的兒子李清芳。

可以設想,李清芳的母親是怎樣把兒子撫育成人的。這位母親,既是嚴父,又是慈母。這是客家婦女的傳統美德。從李清芳母親朱璿身上,你不也可看到天送母親田氏醒蓮的母親娟妹,甚至袁來福已經改嫁而依然家徒四壁的母親。

老甲,是甲等優等生的別名。他上小學一年級時,已會熟背“九九口訣”。上初三,即學完高中的微積分。不幸是他剛考上高一就爆發了文化大革命。紅五類到處追趕黑七類,自報是狗崽子的老甲,隻能與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日本血統的袁和平為伍。因為袁和平的父親也是蔣介石的弟子兵——青年軍。可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被歧視被遺棄的黑七類,聚在一塊,尋找自尊。所以,老甲成了袁和平最要好的朋友。

本來,文化大革命是黑七類空前的大劫難。但是,可貴的是他們不沉淪,更不自暴自棄,他們以讀書、勞動、討論填補貧乏的知識和生活的空虛。正氣凜然的田政委,伸出溫暖厚實之手,在眾多敵偽檔案中,尋找蛛絲馬跡,給李晴冤案徹底平反。盡管李晴已在獄中死去,但給活著的孤兒寡婦破碎的靈魂帶來一輪冉冉初升的朝陽。隻有過來人才知道“反革命”這頂帽子多麼沉重,說是壓在他們心中的一座泰山也不過分。在漫長的歲月中,反革命家屬是禽獸畜生,豬狗不如,任人使喚,沒有人格尊嚴。所以,對老甲一家來說,平反那天才是他家獲得解放之日。

現在,老甲——李清芳已是韓江集團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這個集團擁有一個水果場,一座四星級酒店,一個貿易公司,一支建築工程隊,一間電鍍輪框廠。他從種水果起家,從三十多人的電鍍作坊發展到一間像模像樣的電鍍工廠,都是在短短幾年時間,除了他的眼光和智慧外,也有賴於他的經營手段。大野以日本機械設備公司在外彙資金方麵支持,也是韓江集團高速發展的原因。現在,大野占集團公司百分之二十的股權。盡管大野說是盡朋友一點力量,但老甲還是以參股形式給予大的支持。大野對此感動不已。無疑,也令人嫉妒與眼紅。羨慕也好,眼紅也好,客觀現實就擺在那裏,他雖稱不上A城首富,但他可是A城的大款。

藐視銅臭的老甲,銅錢卻找上門來,富甲一方。現在,他越來越感到金錢的魅力,遑論A城,就是鄰市、鄰省,他也有不少朋友和關係戶。他畢生窮困,上中學隻有兩套外衣,一套穿用,一套備用。白天穿了,晚上洗晾,無論春夏秋冬,他腳上穿的都是那雙重新注塑一元八角的塑料鞋。袁和平家裏有兩輛雞公車,一輛父親用,一輛自己用,而老甲對雞公車,不怎麼感興趣,因為袁和平家境不好多半來自政治的壓力而非經濟因素,而老甲這個狗崽子,勞動致富對他卻是可望而不可求。

一百元一張的人民幣都是袁和平不再受審時給他的。他拿到鈔票時,左相右看,愛不釋手。和平感到奇怪,問:“老甲,你沒見過鈔票?”

“沒有。”老甲靦腆地說。

“下次我叔公彙款來時,給你兩張。”和平說。

“算了,多了就不珍貴!”老甲說。

“我去日本時,把衣服留給你。”

“哪一套?”

“全給你!”

“不要!”老甲把頭亂搖。

“為什麼?”袁和平感到奇怪。

“我隻要一套。”

“哪一套?”

“工作服,藍色堅固呢。”

“為什麼就要那一套?”袁和平不明白。

“這衣服耐穿。我想它想了整整五年。”

想工作服想了整整五年而不可得的老甲,從八十年代第一春算起,也是用了五年時間,壘起一個產值近億元的集團公司。生活常向老甲開玩笑,想不到老甲也有機會向生活開玩笑。A城那位有誌氣的漢子,成為A城富甲一方的千萬富翁。這應該感謝時代,還是應該感謝天才和毅力?無疑,時代給他機遇,他的聰慧和毅力又使他善於掌握機遇。兩個都不得缺一,否則,你也生活在這個時代,也給你機遇,為什麼你還是窮光蛋呢?不要氣餒,也不要眼紅,否則良心會拷問你的。

現在,李清芳管轄的下屬機構容納了A城各方麵人士,有幫他的,也有害過他的。那位公安局長犯錯誤被開除了,也來找他,老甲二話沒說,非常幹脆答應:“我一定安排,飯碗總不能不要。”

“幹什麼好呢?”被開除的局長羅奎問。

“你幹過很長時間的公安局長,後來又調保險公司抓政工。總公司有個位子我看適合你。”

“什麼位子?”他瞪大眼睛問。

“總公司保衛部。合適吧?”

羅奎遲疑了一下:“這位子不能說不好,隻是我是當公安局長時就犯了錯誤。公安局長當不成了,就給集團公司當保衛,惹人笑話。”

“那我就不知怎樣安排了!”李清芳又攤開雙手又搖頭。

“我去采石場負責怎麼樣?”羅局長問。

老甲說:“這不為難我嗎?采石場場長現成,總不能把他趕跑吧!”

“我願做他的副手。要不,把他調回公司保衛部。”

“這怕不行。”老甲說,“石場是承包製,工作艱苦得多。我的水泥廠,每天都要幾十噸石料,工程隊的二四石,也由石場供給。你真要去石場,就當副場長。不過,我們的石場從場長到工人都要采石,參加勞動。必須向你說清楚,工廠、集團公司不是慈善機構,絕對講經濟效益,如果完不成定額,先扣場長工資,如果超額完成任務,也先獎勵場長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