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人麵桃花(2 / 3)

羅奎不等老甲說完就說:“我知道,你主持的韓江集團為什麼發展那麼快,就有一條獎勤罰懶製度,保證經濟效益的一係列製度和手段。國營企業就很難做到。我來投奔你,也是想學點你的企業管理方法。”

“總公司的頭頭都是年輕人。我們能有什麼經驗呢?我們就抓住小平同誌一句話做旗幟——摸著石頭過河。要說經驗,還是你們老一輩積累得多。”老甲說得很得體,很謙虛。

“還有一件事,就是我的最小的女兒虎妹,沒考上大學,是否請你也拉一把。”羅奎先解決自己的工作安排問題,再請老甲解決女兒的問題。先難後易,這家夥果然稱得上是個老狐狸。

“虎妹?我曾在縣城中學生一次演出看過,是個俏妹子。”怎麼搞的?一次演出,這姑娘就給老甲的印象這樣深刻?

羅局長躊躇滿誌地說:“也就臉皮白嫩一點,人家說她長得像她媽。”這句話說得真不要臉,連老婆也抬出來了。

“商場,公司準備開一間超市。先當售貨員如何?”

“姑娘臉皮薄,怕見到同學不好意思。”

“那就放酒店。”

“酒店也是同樣問題。”

多麼奇怪的邏輯!當售貨員和酒店服務員見到同學都不好意思。“那我就為難了。”老甲雙手一攤,皺起眉頭。

“到總公司給客商倒倒茶水,或者電話接線生,都比去商場酒店強。”老奸巨猾的羅局長知道總公司重要,是司令部。

“我個人意見可以,但進總公司要總經理辦公會議研究。”老甲回答得尚有餘地。

“這就奇怪了!”羅奎大聲叫起來,“你是大老板,還要經過辦公會議研究?以前我當局長的時候,一個人說了算。哈哈哈!”

這是嘲笑,笑他這個總經理白當了。

“小甲,別的你可以少管,用人權你必須牢牢抓在自己手裏。”羅奎獻策進謀了。

“行,讓她在總公司值班室工作。無論誰來見,都得她電話通知。”老甲給她一個好差使。羅局長連連感謝。

這段近似討價還價的對話,誰也不會聯想到羅陳兩家曾經有過深仇大恨。把一切都記恨在極左路線,個人絲毫沒有責任,貌似寬宏大量,其實是何等荒唐!

作為陳家的仇人和對立麵,對羅局長尚如此寬大為懷,對其他阿狗阿貓便可想而知。此事外界也議論紛紛,但無非兩種對立意見:一種人認為老甲有宰相的肚量,概不計前嫌;另一種人認為老甲被勝利衝昏頭腦,敵我不分。

那天,集團公司財務部長李芬從重慶回來,在辦公室剛坐定,就有一個穿透明連衣裙的姑娘送來一杯凍礦泉水。

“部長,這是礦泉水,要不要喝熱茶?”

李芬一抬頭,便看見這位非常性感的年輕姑娘。她奇怪地問:“你是誰?我怎麼不認識你?”

“我是新來的。”

“什麼時候來總公司的?”

“一個星期了。我叫虎妹。”

“虎妹?”李芬認識羅奎,知道他有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叫虎妹,“是不是在公安局幹了兩年局長的羅奎的小公主?”

“是!”虎妹立正,點頭。

“你幹什麼不考大學?”李芬一邊查記事簿,一邊問。

“沒考上。”虎妹應道。

“可以複習再考。”李芬又查這些天堆積的信件。

“爹讓我找工作。”

“你爹找誰?”這大概是李芬這幾年養成的職業習慣,問得心不在焉,卻又非問不可。

“找甲總。”

“哪個甲總?”李芬突然像觸電一樣警覺起來。

“集團公司有幾個甲總?不就是大家叫他老甲的李清芳?”連甲總都不知道還說集團公司的財務部長。虎妹感到十分好笑。

“好,我這裏沒有事了,你幹你的工作吧。”李芬把虎妹打發出去了,心裏卻湧起陣陣無名之火。然而,她這時不想把自己的痛苦與無奈暴露在老甲麵前,即使處在同一棟大樓,她也隻能在電話裏與老甲談談。

“接甲總辦公室。”本樓各部門的電話有一個總機。這除了方便集團公司的通訊聯絡,省一筆電話費外,很可能有監控作用。以前,同一棟樓各部門之間電話忙個不停。談天啦,約會啦,吃飯啦,甚至個人隱私,談情說愛,都打電話,以致一直“占線”,外麵的電話打不進來。公司總機實際上起監聽作用。

“甲總不在,辦公室也沒有人。”電話傳來陌生、清脆的聲音。顯然,這是新來的接線生。

“你是哪位?敢揣我電話?”無名火向胸口不停湧動。

“部長,我是虎妹,你不是要我接甲總電話嗎?他出去了,不在辦公室。”虎妹平心靜氣地回答。

“你是接線生?誰把你安排在集團公司當總機?”這顯然是多餘的詢問。

“當然是甲總囉!”這回虎妹狠狠地反擊了一下。

“荒唐!”李芬說完便把電話掛了。

誰荒唐?是老甲,還是虎妹?虎妹聽不明白。

李芬坐不住了,她終於發現老甲正在假日酒店咖啡座和客戶飲咖啡,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態。

“老甲!”李芬並沒有稱他甲總,而是直呼他的外號。

“李芬,怎麼看上去你臉色不對?有沒有患傷風感冒?”

“我沒有患傷風感冒,是你患了思想傷風感冒。”李芬氣衝衝地說。

“你調誰來總公司當電話總機?”李芬把一層窗戶紙戳穿了。

“是個女孩子嘛。”看,老甲答得多概括。

“誰的女孩?你說明白點。”此話顯得步步緊逼。

“不就是羅局長的女孩。”老甲含糊其詞。

“哪個羅局長?你說。”顯然是緊追不舍。

“原來公安局的羅局長。他的女兒叫虎妹。”終於把天窗打開了。

“那人不是逼死你父親,也逼我那當農會主席的父親走投無路的劊子手嗎?”李芬大聲質問道。

“就是就是。”老甲說得若無其事。

“總經理辦公會議討論了沒有?”

“討論?沒有!一個接線生。幹嗎要討論?我連這點權都沒有嗎?”老甲閃爍其詞。

“進總公司電話總機室,非同小可,一定要總經理辦公會議討論。我絕對投反對票。”李芬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不討論,我個人有權決定。”

“非討論不可!”

“不討論,我個人有用人權!”

“這條規定是你定的,非討論不可!”

雙方都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針鋒相對。兩個客人看總經理有什麼要事,也不等待了,付了賬,他們先走了。

忽然,老甲拋出一句話:“怎麼啦?李芬,你吃醋了?”

這句話把火燒大了。顯然,這是理屈詞窮時拋出的魔術彈,它隻能把這裂縫扯得無法愈合。

“我是吃醋了!”李芬這句話大出老甲所料。老甲用鼻子嗅了嗅,皺起眉頭說:“真酸!”

“醋嘛。怎麼不酸?老甲,你知道,遇上流行感冒時,最好的方法是把煮滾了的醋拿到廳裏;房裏熏,可以預防流感。”啊,李芬,句句話都把老甲逃逸的路堵死。

老甲也不讓步:“可惜,現在沒有流行性感冒,你是怕我被虎妹搶去了。”

李芬說:“不是怕她把你搶去,是怕你被她葬送前途。這是一條美人計,你不相信嗎?”

吵,怎麼能吵出什麼結果呢?如果老甲真的中美人計,該是多麼可悲。如果回顧和實踐過去“以階級鬥爭為綱”的觀點,老甲便是這出悲劇的主角,虎妹則遵照父親的指示實施她的美人計。但現實社會再不談階級鬥爭了,這世道是越反動的階級出身的幹部越有才氣,越是剝削家庭出身的幹部智商越高,伯樂選馬,眼光多集中在這些人身上。仿佛不把剝削階級的子女推上領導班子,便不足以證明自己選馬已糾正了“左”的傾向。過去多犯愁什麼時候又被貧下中農揪出來示眾的地富,幾乎個個都春風得意。

“文革早幾年結束就好了。”

“我的大兒是某某長,二兒是某某書記,三兒是某某會的主席。”

“好花結好果。寶劍須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知不覺,三十年河東已去,三十年河西又來。”

也難怪,受了三十年四十年階級鬥爭專政的敵對階級,彈冠相慶。誰叫你生的子弟不努力讀書,教書隻能教“政治”,從政隻能當人事科長,在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潮流中,不學無術者,隻好被淘汰,埋怨誰呢?

虎妹不屬於這種情況,但虎妹的父親羅局長,卻是老甲和李芬的仇家。李芬不要以階級鬥爭為綱來威脅老甲,而老甲也不要指責李芬吃醋,什麼事情都是退一步天寬地闊,無須針尖對麥芒,激化事物的矛盾。

捫心自問,李芬很愛老甲,在集團公司經濟發展壯大的整個過程中,李芬立下了汗馬功勞。她的財務部長職務,是靠她的業績她的建樹得來的,並非老甲恩賜。說來也不能怪李芬心胸狹小,那位當年的公安局羅局長,在一九七二年備戰時,親自命令公社公安特派員,把他們從老居住地強迫遷至進士第,住在一間十五平方米用木板隔開的小花廳,一邊住老甲母子,一邊住李芬母女。兩戶被羅局長逼死的孤兒寡母,從此擠進了本來就很擠的進士第,成了一板之隔的鄰居,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直至老甲的韓江集團公司蓋起了員工宿舍。

按理,他們都是受羅局長迫害的階級兄弟姐妹,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以後又鼎力扶助老甲創建韓江集團。事業上的戰友,婚姻上的伴侶,可謂天經地義。但事情往往出人所料,他們要成親仿佛有關山隔阻,難之又難。世道人心,真是太複雜了。

隨著時間的推移,老甲和李芬表麵上依然和平共處,雙方都以事業為重,大家也不當一回事,其實,老甲並沒有想在虎妹身上打主意,沒有,的確沒有。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大家都相安無事,但雙方相視時眼神之火已經完全熄滅了。失去了火,自然是失去亮光,失去神韻。木訥、呆滯、麻木在眼神之火熄滅之前便相繼登場。

有一天,老甲發現有誰在他桌底下,而且,有誰在擺弄他的皮鞋,他下意識地朝桌底下看,一位紮馬尾巴頭發的女孩在桌底下蜷縮成一團。

“誰?”老甲嚇了一跳。

“嘶!”虎妹伸出頭來。老甲看見一個漂亮的姑娘豎起一個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不要出聲。

“你出來!”老甲聲音很大。

“就差那麼一點。”虎妹低下頭,用綢布擦亮鞋麵,動作還很熟練。

老甲想,這是不是李芬說的美人計?便很生氣地說:“你幹什麼事都應事先通報一聲。”

虎妹說:“一通報你就不同意了。”

“這話有道理,一通報自己會讚成姑娘擦鞋嗎?”老甲心裏想。

虎妹說:“我看見你皮鞋上沾了一點青菜葉子,一個星期了還沾在那裏。”

“是嗎?”聲音似乎柔順了許多。

“誰騙你?騙你是江青。”她伸出一隻手,把剛才刷下的菜葉子拿給老甲看,“你是哪次赴宴不小心掉下的一片菜葉子?”

“什麼時候從餐桌上掉下來的菜葉?”語氣顯得安靜平和了。

“至少有一個禮拜。”虎妹從辦公桌下爬出來,把那片爛菜葉用衛生紙拭了,丟到垃圾桶裏。

“我很少注意。管它呢!”老甲顯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韓江公司的形象問題,哪怕一片菜葉子也不能沾在甲總的皮鞋上。”虎妹振振有詞地說。

原來,老甲也懷疑虎妹此舉是否就是美人計。喜歡中國古典小說的甲總,知道這類美人計的故事太多了,其中首推《三國演義》裏的貂蟬。貂蟬不過司徒王允的婢女,縱有傾國之貌,要摧毀董卓與呂布的政治聯盟談何容易?當時董卓權傾一時,挾天子以令諸侯。呂布為一驍將,劉備、關羽、張飛三英雄戰呂布,至今在中國民間仍傳為佳話。如果董卓戒酒戒色,何至於陳屍城外?對於手握兵符的英雄來說,美人計無異於安樂死。中了美人計的權貴,極不願人規勸,他們無不“自我感覺良好”,不見棺材不掉淚。

所以,李芬把虎妹進入集團與美人計相提並論,他表麵不當一回事,而心裏卻耐不住一陣陣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