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隨風飄浮的種子(2 / 2)

一九八六年我出國讀書,全家從此才鬆了口氣;一九九五年,我再回國從政,台灣已走上民主之路,再也沒有人需要為自己的理念付出坐牢或失業的代價;我的家人才與我和解,然後漸漸以我為榮。

在外公的家長大,他的人生一直是我追尋的答案。我博士論文原主題即是研究“二二八”屠殺,從“二二八”、南京大屠殺、左宗棠屠城、納粹大屠殺,接著以色列殺巴勒斯坦人??我的研究原本從恨開始,卻在寬恕中結束。當我閱讀越多曆史時,我發現屠殺是一個多麼容易不斷循環的悲劇;屠殺是曆史上國族統治者為統治利益創造殺人借口的手段,曆史上層出不窮,根本無關族群。

我在外公所遺留的人生悲劇中,從此竟與他走上不同的路,我不願步他後塵,從一個民族主義,逃向另一個族群主義。

於是,瞬間,我竟成了另一顆無法落根的種子。

一九九六年年底施明德主張“族群大和解”,民進黨基層群情嘩然。我並非權力核心,事先不知情,在電視台錄影時才被邱複生告知此事,邱還問我:“施明德是不是瘋了?”我笑一笑,沒回答。接著上了張雅琴主持的《TVBS晚間新聞》接受專訪,我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令民進黨群眾難以置信的話,“我支持大和解;不可能永遠一群人恨著另一群人,‘二二八’的屠殺是蔣介石及其部隊的責任,不是外省人的責任。”

我含著淚說著以上的話,腦海裏想著我那孤獨彎曲的外公身影。

是的,我親愛的外公,我身上流著你的血液。你的偉大與你的潦倒,你的時代與你的痛苦,一一收在我的心中。我無法還給你具備尊嚴的晚年,但我同時願意繼承你獨特的熱情、慷慨與勇氣;我相信,愈愛你的人,了解時代愈深,也愈願意寬恕這一切。

外公過世後,我常常一個人在台中大院裏轉來轉去,日本式的木條柵欄擋不住不幸一點一滴地侵蝕這個家庭。外公生前在院子種下仙人掌,蒼勁依舊,可是主人早已枯萎,不論他的軀殼還是生命毅力。另一棵夾竹桃,被二舅在某個暑假狠狠砍了;他說這是一棵含毒的樹;好像說著外公正巧碰上的時代。他的人生種子落在明治後期,“二戰”期間,中國與全球的革命風潮改變了所有理想的知識青年。在人類時代的劇本裏,我的外公注定得扮演飄浮的種子,沒有早一步,也無法晚一步,剛巧遇上了往前往後都沒有退路的台灣人命運,除非他願意出賣自己。

“二二八”時,他等於已經死了一次,但他逃掉了;接著,在一切的棄絕中,祖國、家庭、身份、情感??所有的棄絕皆發生後,他的軀體棄絕了他。他死的時候五十七歲,隻比現在的我大四歲。

外公悲愴的晚年,給了我從政時期奇特的啟示。當我覺得為了權力或生存已不忠於自己的心時,千萬不要逃,不要投降,無須躲避。該來的,讓它來;該離去時,勇敢地離去;人生不用拖泥帶水。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一日

2賴和(1894?1943),台灣彰化人,原名賴河,台灣著名的民族詩人。

楊逵(1906?1985),台灣台南人,原名楊貴,台灣著名小說家。——編者注

3坪,土地或房屋麵積單位,1坪約合3.3平方米。——編者注

不要說我怪,一九三四年我的外公(左)即展現吾家不走常規的模樣,原來我的頑皮與熱血皆遺傳了他。

我的外公何集璧,年輕時眉宇透露著無比的自信。唯一看得出他日後將走上悲傷之路的,是他感情豐厚的雙唇。

《台灣文藝》成立大會,外公何集璧被推舉為中部委員。這是台灣文學第一場也是最大的盛會,外公作為代表宣讀大會宣言。(文茜寶藏)

一九四九年,何家最後一張團圓照;那一年大陸易幟,隔一年我外公的烏日紡織廠被國民黨沒收。何家從歡樂終於走向時代不可逃避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