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悲歡金陵(1 / 2)

二○一○年四月二十一日,我從南京回到了台北。

飛行路上,我想著這條路,一九四九年中華民國國民政府遷都流亡台北,正是走著相同路徑。當年《中央日報》老一代的幹部,權傾一時;如今年輕一代,隨著時代變遷正麵臨失業。一九四九年國民黨初遷台北,《中央日報》以一則自我安慰黨國潰敗的標題寫下曆史,“我軍一瀉千裏,敵軍追趕莫及。”

南京曆史起始得早,卻總結束得慘烈。從三國之東吳至東晉、再至宋齊梁陳,史上合稱“六朝”;每個建都南京的朝代,總被它龍盤虎踞的風景、湖江風光之美色魅惑;但亡國喪鍾,在南京總是敲得特別快、特別響。

四朝之後,隋軍不隻滅了陳,還將當時名為“建康”的南京城邑宮苑全麵亡毀。木作,燒;石作,砸。人口一度高達一百萬人的南京,第一段繁榮,就以如此滅絕方式,走出曆史,告別第一道光彩。

唐代之後,這個無法自棄的長江河畔名城又漸漸光豔起來;金陵府之名,始奠唐朝。一三六八年,南京的時代來了;十四世紀剛過了一半,南京第一回成為大一統中國王朝的京城;這是南京最長的繁榮歲月。盡管不到五十三年,明成祖朱棣奪帝即遷都北京,南京隻成留都;但當時南京人口已達一百二十萬人;已然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城,巴黎僅排其後,遑論一片黃沙的北京。那一段南朝短短的五十三年寵幸,已足讓南京往後不時閃耀王氣之美;保留至今的古跡明城牆、明孝陵、全世界最獨特的兵器之城“天下第一壅城”,《紅樓夢》作者曹雪芹祖父曹寅專為康熙製作皇服的“江寧織造”……這是明清。接著民國,孫中山再度設都於此、並最終葬身於此,留下不少民國遺址。

南京是一個喜劇、悲劇不斷交錯上演的城市。繼隋軍滅城近一千年,南京於二十世紀又遭逢一場持續六個星期的大屠殺。日本人從上海攻至南京,仗已然打得既疲倦又發瘋。今日“南京大屠殺紀念館”之地,即為昔日中華門古城牆外一九三七年日本要中國人自己挖壕溝,實踐一個中國著名的成語“自掘墳墓”之地。刺刀一刀又一刀殺死孤苦恐懼的百姓;根據史料,南京死難的屍體可以沿著長江河岸從南京一路排至杭州,足夠裝滿二千五百節車廂;一個個疊起,可疊七十四層樓高。

大江東去,千年,百年,六十年皆過去了;悲劇、喜劇也紛紛落幕了。曆史本來對任何一個個人或朝代,都無太多眷戀之意。曆史,有它的無情。

二○一一年四月中,我隨著趨勢科技創辦人之一陳怡蓁第一回訪南京。明城牆、中山陵、雨花台……無論紀念偉人、殺漢奸、追思共產黨烈士或朱元璋巧思的“甕中捉鱉”城牆兵器,竟然全抵不上亡國逸樂的秦淮河迷人。

搭著畫舫,在二○一一年夜間,人們不隻“猶唱後庭花”,一家接著一家的仿明建築倚河臨江,賣起沒話說的高檔淮揚菜。秦淮燈會,打自明代年間已然民間盛事,明末著名的文人張岱錢多到不行,為了打造別具生麵的燈具,還特請福州師傅花了兩年完成大花燈。時間一下子在我們眼前跳了四百年,秦淮河還是依舊美如仙境。差別僅是當年點燭火,現下不隻玩燈具,古橋上還纏繞LED燈泡。秦淮河讓墨客文人流連忘返的藝妓,被清廷滅了,反流傳京都。董小宛、陳圓圓、蘇小小隻留像於夫子廟牆,有時遊河拐個彎,成了會動的人像燈具,向遊客打招呼。今日她們的虛擬形象,有了新的經濟目的;明代藝妓逝往的逸樂遙想,如今是“拉動內需旅遊業”大陸十二五規劃的政策推手。

槍聲、雨聲、毀滅聲、哀歎聲皆了,如今南京安安靜靜地在中國南方扮演新的“科技研發”軟件城市角色。這些年來,一直跟在英雄北京哥哥身邊、繁華上海姊姊身後的南京,學會擺脫大時代殘酷扭曲的糾纏束縛,點畫宛轉,雍容也獨善其身地給自己走了一條特殊的軟件研發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