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革命形勢一天天發展,鑽進革命政權的反動分子,也看出清朝政府是保不住了,於是加緊活動,竊奪權力,從內部瓦解革命。……就這樣,湖北反動勢力逐步擴大,革命力量日益削弱,以至後來黃興到達武漢,還不得不屈居黎元洪之下。資產階級革命政黨的領袖,在第一個革命政權中,地位竟不如反革命劊子手黎元洪。……
“統治者的幫凶”、“反動家夥”、“反革命劊子手”--這就是毛澤東時代的史學家教給我們對黎元洪的認識。
天下大亂的年代,隻在教科書上罵遍古人還不算過癮,掘了“反動頭子”的墳才是最徹底的革命。早在風雨蒼黃的1966年,黎元洪的後輩鄉黨就“宜將剩勇追窮寇”(毛澤東詩句)地一舉搗毀了其在武昌的國民政府修建的“前大總統黎公墓”。
沉夢被驚破的黎元洪一定會對陽間的胡鬧而大感震驚與惶恐,但若聞知同時發生在距武昌千裏之外的另一樁毀墓壯舉後,那他則一定會頓感慶幸--不管怎麼樣,他還留了個囫圇屍首,浩劫過後還能被本地政府重新築墓安放;而在河北省南皮縣那邊,他的恩師、清末最主要的漢臣之一張之洞的墓穴,就不光被當地的革命小將搗毀,而且,其尚未全腐的遺骸竟然被拖出“陰沉木”的棺槨,並被其後裔拖在地上“遊街示眾”!
嗚呼!這絕非天方夜譚,而是當事人張遵埏老人親口對我講的。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我還在青島針織三廠當庫工時,張之洞的重孫張遵埏老人與我成了忘年交,那時他剛自原籍河北南皮被“落實”回青島原單位。1957年他被劃為“老右”是天經地義的,因為他既有嚴重的曆史問題(除了曾祖父為大壞蛋張之洞外,他本人還在解放前擔任過天津廣播電台的公職),還有現行的反黨言行(他曾和妻子把一位哭哭啼啼的鄉下女人領進家中管了頓飯,而那位女人是被與他鄰居的廠長拒之門外的前妻)。在車間裏,這位民國時代畢業於北京朝陽大學的名門之後對我講過,“文革”中他被遣返原籍後,曾眼見曾祖大人的帶著枯黃發辮的頭顱被當地“紅衛兵”從墓中掘出來並滿大街地踢來踢去。張家祖塋好大一片,其祖輩、父輩的墓裏均有不少陪葬品,惟最大的張之洞墓,棺木裏卻什麼珍寶也沒有,這當然很令革命小將們失望。在場的張之洞後人,隻有連當地的“四類分子”(即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也瞧不起的他,和他的一個有些瘋癲的老叔--張之洞的一個孫子。後來,他奉命用一張席子卷埋了這位老叔,再後來,又用同樣的方法埋了自己的妻子--賢妻實在受不了貧下中農對自己和對丈夫的無休止的折磨,趁他實在熬不住昏睡片刻之時,自懸於梁上。話到“文革”時的經曆,老人每每搖晃著花白的腦袋哽咽起來。
是喲,比比滿街碎骨枯肉的“張南皮”,浩劫過後重獲禮葬的“黎黃陂”真的算是劫後餘生了--1981年,為紀念辛亥革命七十周年,武漢市人民政府在原黎墓後側重建黎的新墓。不知是選址有誤還是施工有瑕,墓丘不久即塌陷。四年後該市又撥款重修了黎墓,並在墓前立起了“大總統黎元洪之墓”碑。
共和國終於承認死者是上一朝代的大總統了--此前的“中華民國”似乎是不存在的,“解放前”、“舊中國”,“北洋軍閥時期”、“國民黨統治時期”即是共和國的人們對1912年至1949年的表述方式。所有在那個朝代任職的人身份前麵都要加“偽”字,大如蔣介石的“偽總統”,小至村子裏的“偽保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