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史:
“啥意思?”
老布:
“老解這個月一直腦仁疼,前天去醫院一檢查,檢查出來個腦瘤,過了年就要開刀;是良性是惡性,現在還不知道;如是良性還好說,如是惡性,老解就麻煩了。我怕呀,這是老解大難之前,最後一回搓麻將了。”
說完,老布掛了電話,連一開始說的“連骨熟肉”的事,也給忘了。老史掛上手機,也覺得事情大了。老布說的“老解”,也是老史四個固定的牌友之一,在縣城南街,開了個洗澡堂子。平日打牌,老解牌品最差。贏了牌,得意忘形,嘴裏吹口哨、唱戲;輸了牌,摔牌,吐唾沫,嘴裏不幹不淨,罵罵咧咧。但去年冬天的一天,老史徹底認識了老解。那天傍晚,老史與老伴慪氣,晚飯時多喝了幾口酒;誰知越喝越氣,越氣越喝;一頓飯沒吃完,喝得酩酊大醉。醉後,不願在家待著,趔趔趄趄,走出家門。老伴正與他慪氣,也沒攔他。出得家門,才知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看著漫天的大雪,老史不知道往何處去。搖搖晃晃,從縣城西街晃到南街,看到了老解的洗澡堂子。待進了洗澡堂子,一頭紮到地上,就啥也不知道了。第二天一早醒來,見自個兒在澡堂的鋪頭上躺著,旁邊坐著老解;鋪頭前,還圍著兩個澡堂搓背的,肩上搭著毛巾把。接著發現,自個兒胳膊上紮著針管,頭頂上吊著藥瓶。老史用另一隻手指指藥瓶:
“啥意思?”
鋪頭前一個搓背的說:
“昨天看你人事不醒,我們老板怕你出事,趕緊把醫生叫來了。”
老史:
“喝口酒,能出啥事?”
另一個搓背的說:
“醫生說,虧把他叫來了,你當時心跳一百多,再晚一會兒,說不定就過去了。”
老史還嘴硬:
“過去就過去,人生自古誰無死呀。”
老解在旁邊搖頭:
“那不行,你要死了,我們到哪兒搓麻將啊。”
老史當時心頭一熱。心頭一熱不是說老解救了他,而是關鍵時候,看出了一個人的品質。現在聽說老解得了腦瘤,生死未卜,這場麻將,有可能是老解大難之前,最後一場麻將了,老史也覺得事情大了,也覺得自己必須趕回去。而且,必須在明天下午三點之前趕回去,才能不耽誤正常的牌局。但車票已經沒了,如何能坐上火車呢?老史從小巷又返回車站,到退票處去等退票。但年關大家都要回家,票還買不著,哪裏會有退票的?老史去求車站的值班主任,說家裏有重病號,看能否照顧一張車票。值班主任同情地看著老史,說像老史這種情況,他今天遇到三十多起了;但火車上座位就那麼多,車票已經賣出去了,哪裏能再找出座位呢?沒票就是沒票。老史又想在車站廣場找黃牛買高價票,但年關頭上,車站裏裏外外都是警察,一個黃牛也找不到。著急間,車站廣場亮起了華燈,一天又過去了。也是急中生智,老史突然想出一個辦法。他從提包裏掏出一張紙,又掏出筆,在紙上描畫出幾個字:
我要申冤
接著把這張紙舉到了頭頂。
沒等一分鍾,四個警察衝上來,把老史當上訪者捺到了地上。
四
負責把上訪者老史遣送回老家的,是北京兩個協警,一個叫老董,一個叫老薛。所謂協警,就是警察的幫手;不是警察,幹著警察的事。火車上人山人海,已經沒有座位;但把上訪者送回老家,又不受人山人海的限製。越是年關,越不能讓人上訪。列車長在列車員休息車廂,給老史、老董和老薛騰出兩個鋪位。上訪並不犯法,老董和老薛也沒有難為老史;不但沒難為老史,因怕老史路途上生變,反倒處處照顧老史。列車長騰出兩個鋪位,他們讓老史自己住一個鋪位,老董和老薛兩個人倒擠在一個鋪位上。火車開了,老史鬆了一口氣,老董老薛也鬆了一口氣。老董老薛盯著老史,老史盯著窗外。火車過了豐台,老董問老史:
“大哥,啥事呀,大年關的,跑到北京上訪?”
老史看著窗外:
“說給你們也沒用,說給你們,你們能解決呀?”
老董和老薛相互看了看,兩個編外警察,確實什麼都不能解決;既然什麼都解決不了,兩人開始勸解老史。老董:
“不管什麼事,事情出在當地,就應該在當地解決。”
老薛:
“放心,世上沒有化解不開的矛盾。”
說話間,到了吃飯時間,老董買了三個盒飯。老董:
“上訪歸上訪,飯還是得吃。”
老史端起盒飯也吃。老董鬆了一口氣:
“這就對了。”
吃過飯,老薛往紙杯裏倒了一杯茶,遞給老史:
“大哥,喝口茶。”
老史端起紙杯也喝。
吃過喝過,老史倒在鋪頭上睡覺。看老史睡覺,老董和老薛開始排班,一人仨小時,輪流看著老史。仨小時一折騰,仨小時一折騰,從晚上折騰到第二天早上,該老薛值班;老薛看著熟睡的老史,咂了幾回嘴,也歪在鋪頭和老董一起睡著了。忽地醒來,車窗外的太陽已經升起老高。老薛驚出一身汗,慌忙往對麵鋪上看,見老史仍在鋪上躺著,睜著眼睛想事,並沒有逃跑。老薛大鬆一口氣,翹起大拇指對老史說:
“大哥,仁義。”
五
從××市下了火車,又坐了兩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下午兩點,老董老薛押著老史,終於到了××縣,到縣公安局交接。縣公安局的人常到縣城西街的“又一村”吃“連骨熟肉”,與老史都認識。當日值班的警察叫老劉。老劉見老史被人押來,不解其意;又看北京的老董老薛的介紹信,更不解其意;摸著頭問老史:
“老史,你這唱的是哪一出呀?咋到北京告狀了?咋叫人從北京遣送回來了?”
老史這時如實說:
“沒告狀,沒告狀。”
又說:
“在北京轉車,買不上火車票,急著回來打麻將,隻好用上了這一招。”
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