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閑夢遠,南國正月圓(2 / 3)

“卓然。”他笑起來,嘴角微微上揚,眼睛眯成一條細細的線。

【又或許他說月亮是方的,我都會相信。】

可父親的心情卻並未因為那一隻信封好轉,三千塊的現金,父親抽出來,又重重地擲在飯桌上:“三千想打發老子?!沒門!明天你去跟他兒子說清楚,要是不把全部的醫藥費交出來,老子就讓他斷子絕孫!”

因為沒有病愈的關係,父親的臉色十分蒼白,咆哮起來也不過是架勢唬人。我並未上心,倒是母親端著湯盆從廚房走出來,憂心道:“他是老板,你不和他好好講,怎麼能拿到賠償……”

“他躲到現在,哪裏想要賠?!”聽見母親的話,父親憤怒地一推桌子,試圖站起來。

可他終究遺忘了自己是少了一條腿的人,怎可能如常健壯,隻聽“咚”的一聲,伴隨著父親的狼狽摔倒,母親終於劇烈地抽噎起來。

我終於決定去找他,不是因為己願,而是情非得已。家中的存款悉數用光,父親還需要源源不斷的藥物支撐,三千塊實在是杯水車薪。

我請班裏的百事通喝奶茶,要到了他的電話號碼。百事通因此好奇心旺盛:“你看上了那個富二代?”

我搖搖頭:“有點事。”

這個回答夠做作,她嗤笑一聲,不再搭理我。

我不介意她的腹誹,在很小的時候,我便知道,太過在意周遭的眼光,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

當天趁著晚自習下課,我躲在廁所裏撥他的電話:“喂,是卓然嗎?”

那頭的人很明顯愣了片刻,問道:“你是?”

我無心讓他猜,單刀直入:“我是林之夏。”

聽見我的名字,他笑了起來:“找我有事?”

“有事,”我頓了頓,補充道,“你現在方便嗎?方便的話我過來找你。”

他報出的地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明白學校廢棄的小操場能有什麼樂趣,以至於讓他深夜還流連忘返。

可我還是去了,因為我必須給父親討一個說法。

遠遠的,我便看見那生了鏽的雙杠旁靠著一人,隱約還有火光在指間明滅。他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抽煙的人,卻是我見過抽煙姿態最閑適、最好看的。

看見我來,他慢慢掐了煙頭,揚起眉:“你找我有什麼事?”

我直視他的眼:“錢不夠,我爸爸的藥費還差很多,其餘的什麼時候能補齊?”

我的聲音很平靜,他打量了我幾眼,重新點燃一根煙:“估計有點難,那三千塊其實是我這個月的零花錢。”

然後我們都不說話了,這夜無風,月色卻擾攘,我站得腿發麻,幹脆蹲下:“你一個人待在這裏做什麼?”

“看月亮,”他吐了個漂亮的煙圈,“這所學校裏,就屬這裏看到的月亮最圓。”

其實不管站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看見的月亮都是相同的,可他的話卻真有這樣的魔力,又或許他說月亮是方的,我都會相信。

那天自然是空手而歸,打開門時,父親正坐在沙發上飲酒,四塊錢一瓶的二鍋頭,我一愣,猛地抬頭看著母親。

母親的額頭還有血痂,見我目光灼灼,聲音漸低:“我勸過你爸爸,他不聽,一推我,就……他心情不好,不是故意的。”

我頓了頓沒接話,準備回房,剛走到門口,那酒瓶便重重地摔過來:“你給老子要的錢呢?!”

【最哀痛時其實不會哭。】

父親後來又逼問過我幾次,我統統回以沉默。我不願去找他,不僅因為深知此舉無用,更是因為一些難以名狀的情緒。

其實後來我又撞見過他幾次,可我們再沒有交談過,走得最近的那次,他從我身邊經過,是和身邊的女生笑鬧不斷,我高昂著頭與他錯身而過,連頭都沒有偏一下。

也就是當天傍晚,父親終於受不了我拖拖拉拉的要錢態度,決定親自殺去卓躍明的家,討個公道。

父親走的姿態實在決絕,母親哭著求他,他都無動於衷,眼看他拄著新拐杖一瘸一拐地要衝出家門,母親終於心一橫,撲上去,卻不想還是被父親無情地掀翻在地,額頭撞在牆角,立時暈了過去。

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真正生氣,因為他不問青紅皂白的遷怒。母親尚且躺在地上神誌不清,他卻還是孤注一擲地摔上了房門。

待他離開,我趕緊過去探了探母親的鼻息,還好,十分均勻。我掐了一下母親的人中,見她漸漸睜開眼,才衝回臥室給鍾叔撥了個電話,拜托他務必要攔住父親。

父親當晚铩羽而歸,這個結果多少是可以預見的。就算沒有鍾叔的從旁阻攔,他的行程也不見得會順利。卓躍明是冷血市儈的商人,不糾集一幫人將他揍得體無完膚,已是最大的恩慈。

可當父親滿麵菜色,喘著粗氣,被鍾叔架回來時,我還是止不住一陣冷戰。

那夜母親被趕出臥室,這場驅逐的代價極其慘重,包括母親被台燈砸爛的額頭,以及半扇摔得粉碎的窗戶。

母親埋在我懷裏嚶嚶抽泣,我找不到安慰的措辭,隻好陪著她一起落淚。然後等她逐漸平靜、入睡。

發現臥室裏安靜得異常是在淩晨,我起夜,猛然意識到父親居然沒有如往常一般發出響亮的鼾聲,渾身一個激靈,推門而入。

淩晨的冷風灌入壞掉的玻璃窗,父親高高吊在房間的天花板上,如某種脫水的植物,我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尖叫起來。

後來發生的一切尤如噩夢,我和母親終於合力將父親放下來,發現他仍有微弱的鼻息,趕緊撥了急救電話。

好在救護車及時趕到,坐在擁擠的車內,聽著旁邊母親的哭聲和醫生的說話聲,我隻覺得靈魂正一點點從自己的身體抽離。

最哀痛時其實不會哭,我陡然間意識到。

【我就喜歡你這點直接,直接得夠殘忍。】

父親天亮時脫離了危險期,聽見醫生宣布這個信息,母親“咚”的一聲跪倒在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