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變形的鏡子(1 / 2)

我一個人常常麵對鏡子。

那麵鏡子似乎是注入了過多的水銀一一過於白亮了些。而且我發現它近來越來越不是它本來的樣子了,我在擦拭它的時候看到了一張變形的臉:窄長、驚恐、精神萎頓,陌生得我都快認不出來了。我慌忙在屋子裏尋找另一麵鏡子,竟然沒有找到,大鏡子映照著我的全身,讓我無處可逃。

鏡子放在過道處,兩邊是兩道狹窄的門,鏡中的女人伸著細長的胳膊在那兒梳頭,梳理著一頭很難梳通的長發。她注意到這麵鏡子已經越來越失真了,整個人體似乎被縱向拉伸了一下,變得細瘦窄長,連乳暈的形狀都是橢圓形一一當然是縱向的,我像是被製造玻璃的工匠縱向一拉,成了現在這種形狀,妖冶,怪異,輕飄。變化是在日積月累中完成的,一開始隻是輕微地變形,人影稍被擠壓變細,到後來越來越嚴重變得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我看見一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身上反射著暗啞的光。這種深黑顏色既暗又亮是矛盾的兩極。她走起路來飛快,舞姿婆娑,身體周圍擺滿各式各樣的玻璃水具。一隻蚊子在屋子裏飛來飛去,那蚊子在燈光下被放得很大,不僅形體變大,而且叫得聲音也被放得好大,身上宛若裝了微型麥克風,嗡嗡嗡來,嗡嗡嗡去。穿黑衣服的女人用一把折扇撲打那隻蚊子,鏡子裏的女人就開始扭曲晃動,像墨筆畫出的一彎水草。水草浸在水中,隨波招搖。蚊子越變越大,人卻在變小,萎縮。那聲音大得簡直受不了了,像超聲波,我隻好拿起一支“槍手”,屏吸、瞄準,對準那隻蚊子開槍射擊,不幸的是我把槍手拿倒了一一噴了自己一臉一脖子。

我馬上想到槍手是有毒的。我立刻衝去洗臉,把水龍頭開得大大的,長頭發拖拖拉拉地滑下來,東一綹西一綹像黑色火舌一般地在水中漫遊。我衝洗我的嘴唇,以免有毒洗滲進去;我衝洗我的眼睛,以免它被錯誤進入的液體迷失;我把我的五官翻過來倒過去地折騰:眼睛扒開,耳朵揪長,嘴巴張大一一蚊子藥沒毒死我,我自己倒快把自己置於死地了,“一個人怎麼可能對付不了一隻小小的蚊子”,這個簡單的問題使我越來越困惑。

胸口被水濡濕了一大片,我索性把衣服脫了拿一根粗壯的管子上上下下不停地朝自己噴射,人變得像個水人似的心裏卻感到很痛快。我想到“水銀白”這個詞,這個時候去照鏡子就一定是那種白吧?頭發被弄得很濕,向後梳緊貼著頭皮,裸露出一張蒼白的、沒遮沒攔的臉來,這時候我發現了那麵嚴重變形的鏡子,它把我每一個器官都拉長了,像一幅超現實的畫,我伸手就能夠得到兩邊的門,它們是畫框而我就是這畫中人,畫中除了一個女人什麼都沒有,背景的景深處有一隻飄忽不定的燈,燈繩從穹頂高處垂下來,燈光暗淡,把燈光下的世界映照得緘默無語。一個人的世界便是一座荒原,寂寞極了,荒涼極了。

那種嗡嗡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看到鏡子裏的女人萎縮到蚊子那樣小,而那隻蚊子忽然之間龐大如鴕鳥。

我在夢裏赤裸著奔跑,我夢見鴕鳥在追我。

晚上回來時我感覺家裏好像有人來過,這感覺叫我毛骨悚然。電扇開著,一張純白的紙葉在空中懸浮一一仿佛不是在飛,而是凝止不動,然後它徐徐地往上升,輕輕飄飄沒有質地的魂兒似的,上升到一定高度之後它開始降落,大約是電扇的氣流在托著它,下落速度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