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現實解釋成幻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夢想,我童年時的夢想,是想成為電影《英雄兒女》裏的王芳,少年時的夢想是想當一名作家。
博爾赫斯把現實(生活)解釋為幻想,認為它和所有遊戲一樣,是按一定規範運作的生命體驗。在一個人非常年輕的時候,每一個極其細小的因素都可能改變這個人的生命軌跡。無數歧路像樹杈一樣橫在這個人麵前,他選了其中的一條路,成為現在的他。
在成為一名作家前,我曾經是一個辮子紮得緊緊的平凡女兵,很害羞,不太愛說話,寫作完全改變了我,使我變得比以前開朗,甚至連外貌都有些變了,我以前辮子剪得極短,後來像是要彌補什麼似的,留起了一頭長發。我過去在軍校上學時的同學,幾年後再見到我,都有些不敢認了。他們說:“你變了,漂亮了。”我知道那不過是表麵上的變化,其實,骨子裏我仍是那個辮子紮得緊緊的害羞的女兵。關於我十幾年的軍旅生涯,我很少提及,無論是在作品裏還是在現實中,我都很少提到它,這就是那個“害羞女兵”在作怪。
有一部電影在我童年時種下一粒種子,我第一次把自己幻想成另外一個人。記得那一年看《英雄兒女》電影時,我6歲。
《英雄兒女》是我喜歡的惟一一部戰爭片,它是黑白的,雲的顏色,女兵露在軍帽外的兩條小辮,王芳美麗的哭泣,首長塞進她手中的蘋果,她站在隊列前領唱的身姿,這一切的一切,是何等地美麗。
我6歲,坐在北京每個大院都有的露天電影場中央,等待電影開場。
大約下午四、五點鍾的光景,就有人搬著板凳到那片空地上去占座了。銀幕還沒有升起來,用水泥搭成的“司令台”光禿禿地在陽光下裸露著,兩隻小鳥靜靜地呆在台沿兒上。抖動著羽毛,機敏地四處張望一番,然後,其中的一隻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箭一般地衝起來,另一隻鳥兒也不甘示弱,撲棱著翅膀追隨著前一隻鳥的影子去了。
“司令台”前的那片空地上,已經有幾把小椅子了。那是一些性急的人,怕晚去了占不到好位子,占不到好位子就隻有到銀幕後麵去看電影,後麵都是那些想要看得清楚些,卻又懶得早早搬椅子去占座的人。
太陽已經偏西了,空地上沒有人,隻有幾張空凳子。凳子是各種各樣的,有用軍綠布帶子紮成的馬紮,有光滑的竹椅,有四四方方的小板凳,也有歪歪扭扭的靠背椅。
斜斜的太陽把小板凳的投影拉得極長,像抽象畫中的變形靜物,我的小板凳也在其中,影子就像一個張開嘴吃夢的小怪物,電影夢,英雄夢,女兵夢,作家夢……一個6歲女孩就是坐在這張小板凳上起飛的。
露天電影場上人多起來,有人手裏拿著蒲扇,為的是驅趕蚊蟲。孩子們把小凳放好之後,就開始滿場瘋跑,工作人員正忙著把幕布升上去,放映機不斷打出一束淡黃色的光亮,這光亮投到幕布上時,就總有淘氣的小男孩站起來用手指做成小狗狀,配合著嘴裏“汪汪”叫著,還真有幾分“狗”的意思。.
6歲的我是一個安靜的孩子,我像大人那樣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等待電影開場。
我看見奔跑旋轉的孩子;
我看見空白的、被風微微吹彎了的電影銀幕;
我看見天空淡黑色的雲彩,在沒有月的晚上,黑雲低低地壓下來。
我的英雄終於從天而降,《英雄兒女》的黑白字幕滾滾而出,“王芳”、“王成”,一個個響當當的名字,在我們頭頂炸響。王成那句“為了勝利,向我開炮廠如驚雷般在空中炸響,在煙霧彌漫的銀幕上,我們再也看不到英雄王成的影子。
妹妹士芳,是千千萬萬女孩“女兵夢”的源頭,她穿著軍裝,紮著皮帶,英姿颯爽。後來,我當上女兵後,也模仿王芳的樣子拍了許多照片,我是一個靦腆害羞的女兵,穿著軍裝,紮著皮帶,很嚴肅,不怎麼愛笑。
高音喇叭
我對Z城軍事院校的第一印象是:高音喇叭。
我們是下午到達學校的,很快有人把我們領到女生宿舍。把東西放在窗前的那張辦公桌上,在我推開窗那一刹那,掛在窗戶外麵的高音喇叭忽然響了,放的是《戰友戰友親如兄弟》。聲音很大,簡直可以說是震耳欲聾。但我看到其他老兵若無其事地交談,收拾東西,上上下下,就像沒聽見一樣,想必他們已經習慣了。
每個宿舍都大敞著門,新學員進進出出,尋找自己的鋪位、衣櫃和抽屜。
我在高音喇叭的聲波中,有些恍惚。
進來一個黑黑壯壯像黑鐵塔似的人物,她們說那是我們的區隊長,姓王,來給我們修門鎖的。門鎖壞了,需要重新換一隻。區隊長手裏拎著個黑色工具箱,穿著粗布的軍用白襯衫,綠軍褲,人很威嚴。
高音喇叭裏仍在播放當時對我來說還很陌生的軍歌:《我是一個兵》、《打靶歸來》、《解放軍進行曲》。其中有一首歌,我現在已經不記得歌名了,但歌詞仍還記得,叫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