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一生都有他的一個英雄時代,此即指吾人的青年期。蓋青年比較有勇氣,喜歡理想,天真未失,衝動頗強,煞是可愛也。然此不過以血氣方盛,故暫得如此。及其血氣漸衰,世故漸深,慵於作為,習於奸巧,則無複足取,而大可哀已!吾人能如何常發揮其可愛者,而不落於可哀乎?
這是我十幾年前手冊中自記的一段話,亦就是我的青年觀。在北平亦曾為學生講說過,其後錄為《朝話》之一則。現在仍取來,於“青年顧問”中為青年朋友解說一番。
人一生中的青年期,通常是指十二歲至十八歲之一段,其實不妨放長來說,二十歲左右,都可算青年。這一段正是一個人心理方麵生理方麵發育成長,快到成人的時候,一般科學書中都講到。我為何獨指其為吾人一生中的英雄時代呢?我說“英雄”,蓋意謂在一個人生命上有下列象征者:
蘊蓄著許多精力,聰明正尋地方去發揮表現。仿佛他要拿出來給世界的,比較他要向這世界享受討取的多。他少顧忌,而多興趣。興趣所在,冷亦不怕,餓亦不怕,什麼危險亦不怕,什麼辛苦亦不怕。或者愈驚險,愈艱辛,他愈有味。他恒居於主動,不為外麵世界所支配所左右。他富於感情,同情心很強,亦易於激動和衝動。他不一定有理想;但他有理想就要奔赴理想,扭他不轉。
這便是英雄,非必要有大功業大表見才是英雄。世界上不論何等大英雄,皆不外由此放大來的。然而吾人一生中之青年期,卻正是如此。或者照此縮小一些,而留心看去,凡此象征無不備具。所以我說青年期是每一個人一生中的英雄時代。
我所說的這象征,亦可簡稱曰“朝氣”。其實這正是生命的本來麵目——生命之所以為生命者在此。英雄非他,即生命力特強的人而已。而青年期則吾人一生中生命力正強時也。人生是很可憐的,他離不開他的身體。他身體叫他怎樣,他就怎樣。青年期是血氣方新到血氣正盛的一段落。於是他便能具此象征。年老而血氣衰便不行。尤其是經過人世環境的薰染鍛煉,以致世故日深,他便懶於作為,隻圖享受,真情日薄,趨避愈巧。這時真對他感得無味,甚至麵目可憎了——然而你不要憎他;這正是人生的大可哀啊!
自然,有不少二三十歲的人已經貪圖享受而懶於作為,同時亦有不少老年人意誌依然剛強勤奮。我所說者亦不過大略有此情勢而已。有意地指出這種危險的情勢,令人早警覺而已。當然,不能一概地說老年人都不行。老前輩們無須誤會,而青年朋友卻要當心。
於是,我就提出了一個問題:一個人怎樣便可以常常發揮那可愛的精神,而不落於可哀的地步呢?
這個問題,我今天不作解答,慢慢再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