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1 / 3)

有施路哈和他的弟弟橫渡大西洋,到了美國。可是在美國,施路哈說,兩兄弟並不能經常見麵。忙於生活,他們總是在不同的城市工作。最近施路哈的父母將從匈牙利來美國,看兩個久別的男孩子。說到這裏,施路哈的眼眶都紅了。  [返回目錄]  

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落楓城(2)

班上另一個男孩,也曾有類似的經驗。那是巴爾納比(Stephen Barnabee)。瘦長而秀逸,尖尖的鼻子,靈活而湛藍的眼眸,披一頭漂亮的棕發。有一次小考,他最後交卷,說那天是他的生日,我竟然送他——指著試題——這樣棘手的禮物。當天中午,我請他在學生中心的自助餐廳吃炸雞。那天巴爾納比剛滿二十一歲,算是成人了,一團高興。原來美國的小夥子有兩個大生日,值得大慶特慶。那是十六歲生日和二十一歲生日——十六歲是可以開車的年齡;而二十一歲是成年,到這一天,你可以去投票選高華德或是詹森,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堂然步入酒肆,向酒保大呼:“一杯威士忌!”那天我當然沒請巴爾納比喝酒,可是在可口可樂與炸雞之間,巴爾納比告訴我他在西德做鋼鐵鋸工的生活,說他怎麼喜歡慕尼黑,怎麼從西柏林乘火車去東德,看東德無歡的市民和冷落的街道,看東德的警察手持衝鋒槍戒備的情況。  高大,英挺,整齊的平頭,深黑的眉下閃動著熱切的眼睛和微笑的齒光,那是克尼爾(William Kneer),我叫他比爾。他是新聞係二年級的學生,皮奧瑞亞本地人。我來了沒多久,比爾便代表校刊“布萊德利偵探”(The Bradley Scout)來采訪,之後便在十月一號的那一期發表了一篇訪問記。  我的講課,原不囿於中國的古典詩。接著唐詩,我講到中國的散文——先秦諸子的散文,史記的散文,六朝的駢文,和韓愈的古文運動。之後便是中國的小說,限於時間,隻能以紅樓夢為中心。最後的兩個禮拜,我便集中在現代文學,談到梁啟超的新文體,王國維的文學批評,林琴南的翻譯小說,談到胡適和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談到以胡陳為例的自由作家與左翼作家的分裂,以及胡風的被整肅,新月社的風流雲散,左翼作家的雄踞文壇。最後談到台灣現代文藝的運動,現代詩和抽象畫的高度發展,並且放映七十多幅抽象畫與二百多幅古典畫的彩色幻燈片。此外,我更應邀在當地美以美教會概述中國的宗教,在宗教係的班上談中國的文字,並在英文係的班上誦讀中國的古典詩與現代詩。  居停主人,美以美教會的牧師杜倫夫婦(Rev.& Mrs.F.Roy Doland),待我異常親切,使我遠適域外,仍得分享家庭樂趣。由於他們的向導,我有機會瞻仰到民主巨人林肯在新薩倫(New Salem)的遺跡,和他在春田(springfield)的紀念碑與故居。那是十月下旬,響朗朗的一個晴日下午,小陽春的天氣,宛若回光一瞥,欲去還留。方向盤在杜倫先生闊厚的掌中,指揮一九六 四的雪翡瑙瓦,饕餮多少英裏的秋色。高速的觀覽中,成熟的風景慷慨地展現她的多姿,地平線和縱遊之目在天地難解處捉迷藏,反正伊利諾州有足夠的平原,讓你馳車,馳目,馳騁幻想。沒有什麼比春秋佳日坐在疾行的車中更能放縱幻想的了。七十英裏,七十五英裏,八十五英裏,速度快得似乎可以逸出悲哀的常軌,而不知名的國度似乎即在麵前湧起。畢竟秋季已經成長到飽和,橡葉已經紅得發焦,楓葉已經黃得傷眼,然而映在這季節最後的殘照裏,猶堪支撐一個美的宇宙,在霧後雪前,暫駐奇跡。四車並駛的公路,截過好幾片鹿苑,路邊的交通牌上,注著Deer Crossing,雖然不見鹿跡,已增多少仙意。據說遊鹿來去自如,有時撞上汽車,會造成車破鹿亡。更據說,群獸目無交通規則,每有野兔和臭鼬之類的小可憐,輾斃輪下,因為超級公路上麵,最低時速且限於四十五英裏。時速到六十英裏時,從起念刹車到戛然車停,已然滑行了三百六十六英尺。像王維夫子那種“晴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的溫吞勁兒,準給人家的喇叭大轟特轟了。據說輾死臭鼬最為倒黴,因為其臭黏附輪胎,曆久不衰,雖力拭亦不去。  在新薩倫的林肯遺跡徘徊了兩個小時,回顧當日林肯村居的種種情況。一切停頓在十九世紀中葉的表麵。泥糊石砌的老木屋中,笨重的桌椅和高架床,方花格子的桌布,猶聞唧唧的紡機,縱橫可數的木條地板,一切都似乎停頓在馬克吐溫作品的插圖裏,給人一種撥不開的時間之幻覺。到春田已欲黃昏。斜陽自州府大廈高聳的塔尖上滑下來,餘溫已然敵不住暮的鋒芒。在斜輝中,看到落鎖的林肯舊宅。此中人已進入曆史,住在永恒,猶有十幾個遊人,徘徊宅前,似欲逆泳而上時間之流。等我們攀上林肯紀念碑的大理石階,落日頹然西下,夜色忽已連環。在寒氣漸侵的蒼茫中,辨認建墓時三十七州的古樸石徽。州各一石,重大如碑,而石分九型,據說是從明尼蘇達、密蘇裏、馬薩諸塞、阿肯色、猶他、意大利、西班牙、法蘭西和比利時的大理石礦中采來。襯在墨藍的夜空上,一百一十七尺的方尖塔猶兀自矗起民主的意誌,下麵的四隻角上,為自由而鬥的英雄們仍然在進行南北戰爭——步兵群、騎兵隊、海軍和炮兵的青銅像座,似仍在搶奪一個鏗鏘的勝利。林肯死於一八六五年四月十五日,明年正是百周年紀念。百年後,民主的道路仍未平坦,且似乎更加崎嶇。  歸途,闊大的平原罩上了渺茫的神秘。平直的公路,無聲地伸入未知,如夢的車首燈光,拓開了一片黑暗,又被吞入另一片黑暗。我們平穩地向前遊弋,從一個未知向另一個未知,看夜在車窗外設計著幾何圖形,且忙於變換星的坐標,繞著青兮兮的北極星。黃燈眨著詭譎。紅燈瞪著無禮的警告。白燈交換著匆匆的眼色,朝相反的方向投入黑暗。三百六十度的黑暗。黑暗在黑暗中泛濫著黑暗在黑暗中染黑了黑暗。鯨魚在南方巨偉地泅泳,偶爾噴出一粒流星。終於,夜決定是缺少了一個半圓形。於是初七的半月從車窗的右後側追了過來,把好幾品脫的清光潑在我們的發上。如果這時此身在中國。如果這時中國在漢朝。如果我的古典情人在漢朝等我,在漢朝冰肌的月光中,在眼前這般恍悠悠的青白色的月光中洗她烏黑的長發,黑得晶亮的長發,如果。而忘了如夢的車首燈不過是指向皮奧瑞亞,指向楓城。忘了車外,萬聖節漸近的夜空中,騎帚的女巫們,都不用點燈的。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