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落楓城(3)
196 4年11月於皮奧瑞亞布萊德利大學  [返回目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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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九張床(1)
一張比一張離你遠。一張,比一張荒涼,檢閱荒涼的歲月,九張床。 第一張。西雅圖的旅館裏,麵海,朝西。而且多風,風中有醒鼻的鹹水氣息。那是說,假如你打開長長的落地窗,披襟當風。對於宋玉,風有雌雄之分。對於我,風隻分長短。譬如說,桃花扇底的風是短的。西雅圖的風是長的。來自阿拉斯加,白海豹群吠月的岩岸,自空空洞洞的育空河口吹來。最難是,破題兒第一遭。寂寞的史詩,自午夜的此刻開始。自西雅圖開始。西雅圖,多風的名字,遙遠的城。六年前,一個留學生的寂寞也從此開始,檢閱上次回台的歲月,發現有些往事,千裏外,看得分外地清晰。發現一個人,一個千瓣的心靈,很難絕對生活在此時此刻。預感帶幾分恐懼。回憶帶幾分悲傷。如是而已。如是而已。蝕膚酸骨的月光下,中秋漸近而不知中秋的西雅圖啊,充軍的孤城,海的棄嬰!今夕,我無寐,無鼾,在浩浩乎大哉,太平洋蒼老而又年輕,藍浸四大洲的鼾聲之中。小小的悲傷,小小的恩怨,小小的一夜失眠。當你想,永恒的浪潮拍著宇宙的邊陲,多少光,多少清醒。 第二張浮在中秋的月色裏。西雅圖之後,北美洲大陸的心髒,聽不見海,吹不到風。該是初秋的早寒了,猶逗留燠熱的暑意,床單逆拂著微潮的汗毛。耳在枕上,床在樓上,紅磚的樓房在廣闊的中西部大平原上。正是上課的前夕,明晨的秋陽中,四十雙碧瞳將齊射向我,如欲射穿五千年的神秘和陌生。李白發現他的句子橫行成英文,他的名字隨海客流行,到方丈與蓬萊之外,有什麼感想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投倒影在李白樽中的古月,此時將清光潑翻我滿床。月光是史前誰的魂魄,自神話裏流瀉出來,流向夢的,夜的,記憶的每一角落。月光光,誰追我,從台北追到西雅圖追到皮奧瑞亞。如果昨夕無寐,今夜豈有入寐的理由月光光,照他鄉……抗戰前流行的一首歌,在不知名處嫋嫋地旋起。輕羅小扇,兒時的天井。母親做的月餅,餅麵的芝麻如星。重慶,空襲的月夜,月夜的玄武湖,南京……直到曙色用一塊海綿,吸幹一切。 第三張在愛荷華城。林中鋪滿輕脆的幹橡葉,十月小陽春的夜裏,一個畢業生回想六年前,另一季美麗,但不快樂的秋天。六年前,金字塔下,許多木乃伊忽然複活,且列隊行過我枕上。許多畸形的片段,七巧板似的合而複分,女巫們自“萬聖節”中,拂其黑袖,騎其長帚,挾其邪惡的笑聲,翩翩起飛。重遊舊地,心情複雜而難加分析。六年前的異域,竟成六年後某種意義下某種程度上的故鄉。畢竟,在此我忍過十個月(十個冰河期)的真空,咽過難以消化的冷餐,消化過難以下咽的現代藝術。畢竟,在此我哭過,若非笑過,怨過,若非愛過。當長途汽車迤迤進站,且吐出灰狗重重的喘熄,當愛荷華大學的象征,金頂的州議會舊廈森然自黑暗中升起,當舊日的老師李鑄晉與安格爾,和今日的少壯作家,葉珊、王文興、白先勇,在站前接我,一瞬間竟有重歸故鄉的感覺。 第四張在愛荷華城西北。那是黃用公寓中的雙人床。重遊母校的第三天,和葉珊、少聰並騎灰犬,去西北方百英裏的愛姆斯,拜訪黃用和他的新娘。好久不寫詩的黃用,在五年前現代詩的論戰中,曾是一員驍將。公寓中的黃用,並不像寓公。伶牙俐齒,唇槍舌劍之間,黃用仍令你想起離經叛道、似欲掀起一股什麼校風的自行車騎士。賓主談到星圖西傾,我才被指定與葉珊共榻。不能和戴我指環的女人同衾,我可以忍受,必須和另一男人,另一件泥塑品,共榻而眠,卻太難堪了。要將四百多根雄性的骨骼,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