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1 / 3)

的空氣拂進來,但裏麵沒有多少春天,聞不到新剪修的草香,聽不到鳥的讚歎。因為兩邊升起的,是鋼筋水泥的斷橫山脈,金屬的懸崖,玻璃的絕壁。才發現已經進入曼哈頓市區。從四十街轉進南北行的第五街,才半下午,摩天樓屏成的穀地,陰影已然在加深。車群在斷橫山麓下滔滔地流著。滿穀車輛。遍岸行人。千幢的建築物,棋盤格子的玻璃上反映著對岸建築物的玻璃反映著更多的冷麵建築。因為這是紐約,陌生的臉孔拚成的最熱鬧的荒原。行人道上,肩相摩,踵相接,生理的距離不能再短,心理的距離不能再長。聯邦的星條旗在絕壁上叢叢綻開。警笛的銳嘯代替了鳴禽。人潮漲漲落落,在大公司的旋轉門口吸進複吐出。保險掮客。商店的售貨員。來自歐洲的外交官。來自印度的代表。然後是銀發的貴婦人戴著斜插羽毛的女帽。然後是雌雄不辨的格林尼治村民和衣著不羈的學生。髦發厚唇猿視眈眈的黑人。白膚淡發青睞了然的北歐後裔。須眉濃重的是拉丁移民。盡管如此,紐約仍是最冷漠的荒原,夢遊於其上的遊牧民族,誰也不認識誰。如果下一秒鍾你忽然死去,你以為有一條街會停下來,有一雙眼睛會因此流淚如果下一秒鍾你忽然撞車,除了交通失事的統計表,什麼也不會因此改變。  紅燈炯炯地瞪住我們,另有一種催眠的意味。整條街的車全被那眼神震懾住了。刹車聲後,是引擎相互呼應的喃喃,如群貓組成的誦經班。不同種族的淑女紳士淑女,顫顫巍巍,在燈光變換前簇擁著別人也被別人簇擁著越過大街,把街景烘托得異常國際。綠燈上時,我們右轉,進入交通量較小的橫街,找到一家停車庫。一個臂刺青花的大漢,把白色道奇開進地下的車庫。我們走回第五街。立刻,人行道上的潮流將我們卷了進去。於是我們也參加擠人也被擠的行列,推著前浪,也被後浪所推動。不同的高跟鞋、平底鞋,在波間起伏前進,載著不同的衣冠和裙褲。因為臉實在是沒什麼意義的。即使你看完那八百萬張臉,結果你一張也不會記得。我奇怪,為什麼沒有一個達利或者恩斯特或者戴爾服什麼的,作這樣的一幅畫,畫滿街的空車和衣履在擁擠,其中看不見一張臉麵。因為這毋寧是更為真實。  所以paradox就在這裏。你走在紐約的街上,但是你不知自己在哪裏。你走在異國的街上,每一張臉都吸引著你,但是你一張臉也沒有記住。在人口最稠的曼哈頓,你立在十字街口,說,紐約啊紐約我來了,但紐約的表情毫無變化,沒有任何人真正看見你來了。你踏著紐約的地,呼吸著紐約的空氣,對自己說,喏,這是世界上最貴的地麵,最最繁華的塵埃,你感到把一個鼎鼎的大名還原成實體的那種興奮和震顫,同時也感到深入膏肓的淒涼。紐約有成千的高架橋、水橋和陸橋,但沒有一座能溝通相隔數英寸的兩個寂寞。最寂寞的是灰鴿子們,在人行道上,在建築物巨幅的陰影下在五月猶寒的海港中曳尾散步。現代的建築物都是獸性的,灰死著鋼的臉色好難看。  [返回目錄]  

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登樓賦(2)

終於到了三十四街。昂起頭,目光辛苦地企圖攀上帝國大廈,又跌了下來。我們推動旋轉玻璃門的銅把手,踏過歐洲大理石砌的光滑地麵。一輛將要滿載的電梯尚未閉門,正等我們進去。電梯倏地升空。十幾雙眼睛仰視門楣上的燈光。一長串的數字次第亮起。六十……七十……八十……八十六。我們在八十六層再轉一次電梯,直到一百零二層。人群擠向四周露天望台。  忽然,全紐約都匍匐在你下麵了。三十六點五萬噸鋼筋水泥,一千四百七十二英尺的帝國大廈,將我們舉到四分之一英裏的空中。第五街在下麵。百老彙在下麵。八百萬人的市聲在下麵。不可聞。我們立在二十世紀最敏[gǎn]的觸須上,二十世紀卻留在千英尺下,大紐約的喧囂在千英尺下,繞著帝國大廈的腳踝旋轉旋轉成騷音的漩渦,不能攀印地安納的石灰石壁上來。腳踝踩入曼哈頓的心髒地帶踩入第五街街麵下五十多英尺,但觸須的尖端刺入黃昏的淡靄裏,高出一切一切之上。絕對的大寂寞。懸在上麵,像一片雲。已是五月初了,從大西洋吹來的風,仍然冷而且烈。大家翻起大衣的領子。太陽向新澤西的地平漸漸落下,西南方的暮雲愈益蒼茫,一層深似一層的遲滯的暗紫色。赫德遜河對岸,澤西城半掩在煙靄裏,像精靈設計的蜃樓海市。向左看,港口矗立著的雕像,至小,至遠,該是自由女神了。更南是寬敞的第五街,在摩天樓隊的夾峙下,形成深長的大峽穀,漸遠漸狹,一直沒入格林尼治和唐人街。但到了曼哈頓島的南端,又有摩天樓簇簇湧起,擠扁華爾街上麵的天空。那是全世界金融的中心,國際的貿易風,從那裏吹起……  “風好大。我們還是繞去北邊吧。”  “你應該穿那件厚大衣的。告訴過你,這是帝國大廈,不是小孩子搭的積木。”  “從這裏看下去,那些所謂摩天樓,不都是積木砌成的”  “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世界最高的建築物上,底下那些侏儒,任移一座到其他都市去,怕不都出類拔萃,雄睨全城。”  繞到朝北的看台上,建築物的秩序呈現另一種氣象。落日更低,建築物的大片陰影投得更遠,更長。背日的大峽穀陷入更深更深的黑影。從這種高度俯瞰黑白分割的街麵。鋼的絕壁石灰石的絕壁千英尺一揮垂直地切下去,空間在幻覺中微微擺蕩,蕩成一種巨大的暈眩。一失足你想像自己向下墜落,曳長長的絕望的驚呼加速地向下墜落,相對地,建築物交錯的犬齒犬齒加速地向上噬來,街的死亡麵向上拍來,你猶懸在空中,成為滿街眼睛的箭靶。  “你說,一個人在墜樓著地之前,會不會把一生的事超速地複閱一遍”  “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不過說說罷了。你看看下麵的街看,要不要我把你扶高些”  “我才不要!人家腳都軟了。”  “如果我是一隻燕子,一定飛下去,啄一頂最漂亮的女帽來送你。”  “那我就變成一隻雌燕子——”  “我們一起飛回中國去。”  “也不要護照。也不要任何行李。”  “我是說,回到抗戰前的中國。”  “那再也不可能了。”  “太陽降下去的方向,便是中國。喏,就在那邊,在新澤西州的那邊還要那邊。”  接著兩人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高低不齊,擠得引頸探首的摩天樓叢,向陽的一麵,猶有落日淡淡的餘暈,但陰影已經愈曳愈長。所有的街道都躲在黑暗裏。暮色從每一個角落裏升了起來,不久便要淹沒曼哈頓了。那邊的聯合國正當夕照,矗立如一麵巨碑。克萊斯勒的尖塔戳破暮色,高出魁梧的泛美大廈和其後的中央火車站與華道夫旅館。正是下班的時分,千扇萬扇玻璃窗後,有更多的眼睛在眺望,向遠方。所以這便是有名的紐約城啊,世界第一大都市,人類文明的大腦,一切奢侈的發源地,紐約客和國際浪子的蟻丘和蜂窩。三百多年以前,下麵隻是一塊荒島,曼哈頓族的紅人將它賣給荷蘭人,代價,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