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地分布在不到三十平方英尺的局麵,實在不是一件易事,而是一件藝術,一件較之現代詩的分行為猶難的藝術。葉珊的寐態,和他俊逸的詩風頗難發生聯想。同床異夢,用之形容那一夜,是再恰當不過的了。他夢他的《水之湄》,我夢我的《蓮的聯想》。不,說異夢也是不公平的,因為我根本無夢,尤其是當他鼾聲的要衝。這還不是縞潮。正當我臥蓮欲禪之際,他忽在夢中翻過身來,將我抱住。我必須聲明,我既非王爾德,他也不是魏爾侖。因此這種擁抱,可以想見的,甚不愉快。總算東方既白,像《白鯨記》中的依希美爾,我終於掙脫了這種睜眼的夢魘。 第五張曆史較長,那是我在皮奧瑞亞的布萊德利大學,安定下來後的一張,我租了美以美教會牧師杜倫夫婦寓所的二樓。那是一張古色古香,饒有殖民時期風味的雙人床,榻麵既高,床欄亦聳,床左與床尾均有大幅玻璃窗,飾以卷雲一般的潔白羅紗,俯瞰可見人家後院的花圃和車房。三五之夜,橡樹和楓樹投影在窗,你會感覺自己像透明的玻璃缸中,穿遊於水藻間的金魚。萬聖節的前夕,不該去城裏看了一場魅影幢幢的電影,叫什麼Witchcraft的。夜間猶有餘悸,將戲院發的辟妖牌(witchdeflector)懸在床欄上,似亦不起太大作用。緊閉的室內,總有一絲冷風。恍惚間,總覺得有個黑衣女人立在樓梯口上,目光磷磷,盯在我的床上,第二天,發起燒來,病了一場。 幸好,不久布萊德利大學的講課告一段落,我轉去中密大學(Central Michigan University)。 第六張床比較現代化,席夢▂
湯湯堂堂。湯湯堂堂。當頂的大路標赫赫宣布:“紐約三英裏。”該有一麵定音大銅鼓,直徑十六英裏,透著威脅和恫嚇,從漸漸加緊、加強的快板撞起。湯堂儻湯。湯堂儻湯。F大調鋼琴協奏曲的第一主題。敲打樂的敲打敲打,大紐約的入城式鏘鏘鏗鏗,猶未過赫德遜河,四周的空氣,已經震出心髒病來了。一千五百英裏的東征,九個州的車塵,也闖過克利夫蘭、匹茨堡、華盛頓、巴鐵摩爾,那緊張,那心悸,那種本世紀高速的神經戰,總不像紐約這樣淩人。比起來,台北是嬰孩,華盛頓,是一支輕鬆的牧歌。紐約就不同,紐約是一隻詭譎的蜘蛛,一匹貪婪無饜的食蟻獸,一盤糾糾纏纏敏[gǎn]的千肢章魚。進紐約,有一種向電腦挑戰的意味。夜以繼日,八百萬人和同一個繁複的電腦鬥智,勝的少,敗的多,總是。 定音鼓的頻率在加速,加強,扭緊我們每一條神經。這是本世紀心跳的節奏,科學製造的新的野蠻。紐約客的心髒是一塊鐵砧,任一千種敲打樂器敲打敲打。湯湯堂堂。敲打格希文的節奏敲打浪子的節奏敲打霍內格雷霆的節奏敲打伯恩斯泰因電子啊電子的節奏。八巷的稅道上滾動幾百萬隻車輪,紐約客,紐約客全患了時間的過敏症。馳近赫德遜河,車隊咬著車隊咬著車隊的尾巴,機械的獸群爭先恐後,搶噬每一塊空隙每一秒鍾。誰投下一塊空隙,立刻閃出幾條餓狼撲上去,霎時間已經沒有餘屍。“林肯隧道”的闊大路牌,削頂而來。一時車群秩序大變。北上新英格蘭的靠左,東去紐約的靠右,分成兩股滾滾的車流。不久,我的白色道奇,一星白沫,已經卷進交通的漩渦,循螺形的盤道,潛進赫德遜河底的大隧道了。一時車隊首尾相銜,去車隻見車尾紅燈,來車射著白晃晃的首燈。紅燈撞擊著紅燈衝激著浮沉的白燈白燈白燈。洞頂的無罩燈泡燈泡曳成一條光鏈子。兩壁的方格子嵌瓷圖案無始無終地向前延伸複延伸。半分鍾後,悶悶的車聲在洞裏的悶悶回聲,光之運動體的單調的運動,方格子圖案的更單調的重複,開始發生一種催眠的作用。赫德遜河在上麵流著,漂著各種噸位各種國籍的船舶船舶揚著不同的旌旗,但洞中不聞一聲潺潺。湯堂儻湯。定音鼓仍然在撞著,在空中,在陸上,在水麵,在水底。我們似乎在眼鏡蛇的腹中夢遊。雖然車行速度減為每小時四十英裏,狹窄而單調的隧道中,反有暈眩的感覺。無處飄散,車尾排出的廢氣染汙我們的肺葉。旋閉車窗,又感到窒息,似乎就要嘔吐。迎麵轟來的車隊中,遇上一串高大而長的重載卡車,銀色的鋁車身充天塞地擠過來,首燈炯炯地探人肺腑,眼看就要撞上,呼嘯中,龐偉的三十英尺全長,已經逆你的神經奔踹過去。 終於,一英裏半長的林肯隧道到了盡頭,開始傾斜向上。天光開處,我們蛇信一般吐出來,吐回白晝。大家籲一口氣,把車窗重新旋開。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