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身後事了。當然,人們還會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欖,隻是橄欖樹已經不在這裏。對於另一些人,他的離去將如一枚齲齒之拔除,牙痛雖愈,口裏空空洞洞的,反而好不習慣。真的,每一次出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自泥土,氣候,自許多熟悉的麵孔和聲音。而遠行的前夕,凡口所言,凡筆所書,都帶有一點遺囑、遺作的意味。於是在國內的這段日子,將漸漸退入背景之中,記憶,冉冉升起一張茫茫的白網。網中,小盆地裏的這座城,令他患得患失時喜時憂的這座城,這座城,鋼鐵為骨水泥為筋,在波濤浸灌魚龍出沒藍鼾藍息的那種夢中,將遙遠如一缽小小的盆景,似真似幻的島市水城。 所以這就是歲月啊千麵無常的歲月。掛號信國際郵簡車票機票船票。小時候,有一天,他把兩麵鏡子相對而照,為了窺探這麵鏡中的那麵鏡中的這麵鏡中,還有那麵這麵鏡子的無窮疊影,直至他感到一種無底的失落和恐懼。時間的交感症該是智者的一種心境吧。三去新大陸,記憶覆蓋著記憶之下是更茫然的記憶,像楓樹林中一層覆蓋一層水漬浸蝕的殘紅。一來一往,親密的變成陌生的成為親密,預期變成現實又變成記憶。當噴射機忽然躍離跑道,一刹那告別地麵又告別中國,一柄冰冷的手術刀,便向歲月的傷口猝然切入,靈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飛向四方。再拔出刀時,已是另一個人了。 盡管此行已經是第三度,盡管西雅圖的海關像跨越後院的門檻,盡管他的朋友,在海那邊的似乎比這邊的還多,盡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排除跳傘前的那種感覺。畢竟,那是全然不同的一個世界。因為一縱之後,他的胃就交給冰牛奶和草莓醬,他的肺就交給新大陸的秋天,發,交給落磯山的風,茫茫的眼睛,整個付給青翠的風景。因為閉目一縱之後,入耳的莫非多音節的節奏,張口莫非動詞主詞賓詞。美其名為講學為顧問,事實上是一種高雅的文化充軍。異國的日曆上沒有清明、端午、中秋和重九,複活節是誰在複活感恩節感誰的恩情人節,他想起天上的七七;國殤日,他想起地上的七七。為什麼下一站永遠是東京是芝加哥是紐約,不是上海或廈門 二十年前來這島上的,是一個激情昂揚的青年,眉上睫上發上,猶飄揚大陸帶來的烽火從沈陽一直燎到衡陽,他的心跳和脈搏,猶應和抗戰遍地的歌聲嘉陵江的濤聲長江滔滔入海浪淘曆史的江聲。二十年後,從這島上出發的,是一個白發侵鬢的中年人,狼煙在對岸,長江的濤聲在故宮的卷卷軸軸在一吟三歎息的《念奴嬌》裏,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他鄉生白發,舊國見青山。可愛的是舊國的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異鄉人的發不能長保其不白。長長的二十年,隻有兩度,他眺見了舊國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著鐵絲網,還持著望遠鏡。第一次在金門。望遠鏡的彼端是澹澹的煙水,漠漠的船帆,再過去是廈門的青山之後仍是渺渺的青山。十二年前廈門大學的學生,鼓浪嶼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誰能夠想到,有一天會隔著這樣一灣的無情藍,以遠眺敵陣的心情遠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憶,皆成為準星搜索的目標,155加農炮的射程。卡車在山的盲腸裏穿行,山的盲腸,回憶的盲腸。司令官在地下餐廳以有名的高粱享客,兩麵的石壁上用對方的炮彈殼飾成雄豪的圖案。高粱落到胃裏,比炮彈更強烈,血從胃底熊熊燒起,一直到耳輪和每一個發根。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嘯。 第二次在勒馬洲。崖下,陰陽一割的深圳河如啞如聾地流著。一條忘川、毒川、血川,極盡其可歌可泣的淚川自冥府的深處蜿蜿流來,似不勝絕望與恐怖之重負。但白茫茫的水麵什麼也不見,這是無船、無橋可渡的奈河,亡魂們徒哭奈何奈何奈何!而除了此岸的鷓鴣無辜地咕呼彼岸的鷓鴣,四野沉沉,再也聽不見一聲驚惶的呼救。當天下午,去沙田演講,手執三角旗的大學生在火車站列隊歡迎。擁擠的大課室裏,許多耳朵在咀嚼他的國語,許多眼睛有許多反光反映著他的眼睛。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樣的一雙眼睛。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銅鑼灣,大陸逃來的一個失學青年,失學,失業,但更加嚴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麵對一整幅陰黯的中國,和幾幾乎中斷的曆史。但曆史是不會中斷的,因為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裏,有一顆心還不肯放棄跳動。因為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即使在鐵幕深深的門口,也還有這許多青年寧願陪著他失眠。 寧可失眠,睜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安眠藥欺騙自己。但清醒是有代價的。清醒的代價是孤獨和自懲。當時他年紀輕輕,和一些清新的靈魂相約:絕對不受鼾聲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藥瓶裏!那時大家寫詩,很有點賽跑的意味,雖然跑道的盡頭隻是荒原。一旦真正進入荒原,不但觀眾散光,連選手們也紛紛退出了這場馬拉鬆。三年前,他剛從美國回國,臂上猶烙著西部的太陽,髭間,黏著猶他的沙塵。正是初秋的夜裏,兩年後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對著六百字的稿紙出神。市聲漠漠,在遠方流動像一條混濁的時間之流。漸漸,那濁流也愈流愈遠,將一切交還給無言的星空。忽然一陣冷風卷地而起,在外麵的院子裏盤旋又盤旋,接著便是柚加利樹的葉子掃落的聲音。家人的鼾息從裏麵房間日式紙門的隙間傳來。整個城市,醒著的隻有他和冷落的星座。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在戶籍之外他有無其他的存在為何他在此地為何要他背負著兩個大陸的記憶,左耳,是長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紋的貝殼十年後,二十年五十年後他又是誰,他的驚呼他的怒叱和厲斥在空廓死寂的廣場上哪裏有回聲而年輕的真真年輕過的是否將永遠年輕而隻要是美的即使隻美過那麼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恒然則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發的那些朋友半途棄權,跳車,扭踝仆倒的選手到哪裏去了繆斯,可是無休無止的追求,而絕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歲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滸。即使擊鼓吹簫,三嘯大招,也招不回那許多亡魂。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