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蒲公英的歲月 蒲公英的歲月(2)
蒲公英的歲月,流浪的一代飛揚在風中,風自西來,愈吹離舊大陸愈遠。他是最輕最薄的一片,一直吹落到落磯山的另一麵,落進一英裏高的丹佛城。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門,寂寞的起點,萬嶂砌就的青綠山嶽,一位五陵少年將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個黃昏,在一座紅磚樓上,西顧落日而長吟:“一片孤城萬仞山。”但那邊多鴿糞的鍾塔,或是圓形的足球場上,不會有羌笛在訴苦,況且更沒有楊柳可訴於是橡葉楓葉如雨在他的屋頂頭頂降下赤褐鮮黃和鏽紅,然後白雪在四周飄落溫柔的寒冷,行路難難得多美麗。於是在不勝其寒的高處他立著,一匹狼,一頭鷹,一截望鄉的化石。縱長城是萬裏的哭牆洞庭是千頃的淚壺,他隻能那樣立在新大陸的玉門關上,向紐約時報的油墨去狂嗅中國古遠的芳芬。可是在蟹行蝦形的英文之間,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樣的菊香與蘭香 碧瞳人不能。黑瞳人也不可能。每次走下台大文學院的長廊,他像是一片寂寞的孤雲,在青空與江湖之間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他那一代的中國人,吞吐的是大陸性龐龐沛沛的氣候,足印過處,是霜是雪,上麵是昊昊的青天燦燦的白日,下麵是整張的海棠紅葉。他們的耳朵熟悉長江的節奏黃河的旋律,他們的手掌知道楊柳的柔軟梧桐的堅硬。江南,塞外,曾是胯下的馬發間的風沙曾是梁上的燕子齒隙的石榴染紅嗜食的嘴唇,不僅是地理課本聯考的問題習題。他那一代的中國人,有許多回憶在太平洋的對岸有更深長的回憶在海峽的那邊,那重重疊疊的回憶成為他們思想的背景靈魂日漸加深的負荷,但是那重量不是這一代所能感覺。舊大陸。新大陸。舊大陸。他的生命是一個鍾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擺。而他,感覺像一個陰陽人,一麵在陽光中,一麵在陰影裏,他無法將兩麵轉向同一隻眼睛。他是眼分陰陽的一隻怪獸,左眼,倒映著一座塔,右眼,倒映著摩天大廈。 臨行前夕,他接受邀請,去大度山上向一群碧瞳的青年講解中國的古典詩。這也是另一次出國講學的前奏吧。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這樣出國的前夕,他曾在大度山上,為了同樣的演說,住了兩個月。一離開台北,他立刻神清氣爽,靈魂澄明透澈,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享受,不,饕餮新釀成的空氣,肺葉張合如翅。那天夜裏,他緩緩步上山頂,坐在古典建築的高高的石級上,任螢火與蛙鳴與星光圍成涼涼的仲夏之夜。五年前,他戴著同樣的星光坐在這裏,麵臨同樣的遠行且享受同樣透明的寂靜。跳水之前,作一次閉目的凝神是好的。因為飛躍之後,玻璃的新世界將破成千麵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個自己。那樣坐著、憶著、展望著,安寧地呼吸著微涼且清香的思想,他似乎蛻出了這一層“自己”,飛臨於“時間”之上如點水的蜻蜓,水流而蜻蜓並未移動。他恍然了。他感覺,能禪那麼一下,讓自我假寐那麼一瞬,是何其美好。 從台中回來,火車穿過成串的隧道,越過河床幹闊的大甲溪,迤邐駛行在西岸的平原。稻田的鮮綠強調白鷺的純白,當長喙俯啄水底的雲。阡阡陌陌從平疇的彼端從青山的麓底輻射過來,像滾動的輪輻迅速旋轉。他的心中有一首牧歌的韻律升起。這樣的風景是世界上最清涼的眼藥水。在靠窗的座位上,他可以出神地騁目好幾個小時。畢竟,隻剩下這麼一萬三千多平方英裏可以說是“我的”,是“我們的”;這座島嶼是冥冥中神的恩寵,在人的意誌之上似乎有一個更高的意誌,屬意在這艘海上的方舟,延續一個燦爛悠遠的文化,使他們的民族還不致淪為真正的蒲公英,淪為無根可托的吉普賽和猶太。他不喜歡台北,不,二十年之後他仍舊一點兒也不喜歡,可是他喜歡這座島,他慶幸,他感激,為了二十年的身之所衣,頂之所蔽,足之所履。車窗外,風到哪裏七月的牧歌就揚起在哪裏。豪爽慷慨的大地啊,玉米株上稻莖上甘蔗杆上累累懸結的無非是豐年。也許,真的,將來在重歸舊大陸的前夕,他會跪下來吻別這塊沃土。 甚至都不必等到那一天。在三去新大陸的前夕,已經有一種依依的感覺。這裏很少楊柳,不是蘇堤白堤的那種依依,雖遠亦相隨。他又特別不喜歡棕櫚,無論如何也不能勉強把它們撐成一把詩。不過這城裏的夏天也不是截然不能言美的▽思▽兔▽網▽文▽檔▽共▽享▽與▽在▽線▽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