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2 / 3)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書齋書災(2)

勉強譯成中文,就成為:  當我死時,我希望人們會說:  “他的罪深紅,但他的書有人讀過。”  此地的read是雙關的,它既是“讀”的過去分詞,又和“紅”(red)同音,因此不可能譯得傳神。貝洛克的意思,無論一個人如何罪孽深重,隻要他的著作真有人當回事地拜讀過,也就算難能可貴了。一個人,尤其是一位作家之無法遍讀他人的贈書,由此可以想見。每個月平均要收到三四十種贈書(包括刊物),我必須坦白承認,我既無時間逐一拜讀,也無全部拜讀的欲望。事實上,太多的大著,隻要一瞥封麵上作者的名字,或是多麼庸俗可笑的書名,你就沒有胃口開卷饕餮了。世界上隻有兩種作家——好的和壞的。除了一些奇跡式的例外,壞的作家從來不曾變成好的作家。我寫上麵這段話,也許會莫須有地得罪不少贈書的作家朋友。不過我可以立刻反問他們:“不要動怒,你們可以反省一下,曾經讀完,甚至部分讀過我的贈書沒有”我想,他們大半不敢遽作肯定的回答的。那些“難懂”的現代詩,那些“嚼飯喂人”的譯詩,誰能夠強人拜讀呢十九世紀牛津大學教授達巨生(C.L.Dodgson,筆名Lewis Carroll)曾將他著的童話小說《愛麗絲漫遊奇境記》(Alice in Wonderland),呈獻一冊給維多利亞女皇。女皇很喜歡那本書,要達巨生教授將他以後的作品見贈。不久她果然收到他的第二本大著——一本厚厚的數學論文。我想女皇該不會讀完第一頁的。  第三類的書該是自己的作品了。它們包括四本詩集,三本譯詩集,一本翻譯小說,一本翻譯傳記。這些書中,有的尚存三四百冊,有的僅餘十數本,有的甚至已經絕版。到現在我仍清晰地記得,印第一本書時患得患失的心情。出版的那一晚,我曾經興奮得終宵失眠,幻想著第二天那本小書該如何震撼整個文壇,如何再版三版,像拜倫那樣傳奇地成名。為那本書寫書評的梁實秋先生,並不那麼樂觀。他預計“頂多銷三百本。你就印五百本好了”。結果我印了一千冊,在半年之內銷了三百四十多冊。不久我參加第一屆大專畢業生的預官受訓,未再繼續委托書店銷售。現在早給周夢蝶先生銷光了。目前我業已發表而迄未印行成集的,有五種詩集,一本《現代詩選譯》,一本《蔡斯德菲爾家書》,一本畫家保羅克利的評傳和兩種散文集。如果我不夭亡——當然,買半票、充“神童”的年代早已逝去——到五十歲時,希望自己已是擁有五十本作品(包括翻譯)的作家,其中至少應有二十種詩集。對繆斯許的這個願,恐怕是太大了一點。然而照目前寫作的“產量”看來,打個六折,有三十本是絕對不成問題的。  最後一類藏書,遠超過上述三類的總和。它們是我付現買來,集少成多的中英文書籍。慚愧得很,中文書和英文書的比例,十多年來,愈來愈懸殊了。目前大概是三比七。大多數的書呆子,既讀書,亦玩書。讀書是讀書的內容,玩書則是玩書的外表。書確是可以“玩”的。一本印刷精美、封麵華麗的書,其物質的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存在。我所以買了那麼多的英文書,尤其是繽紛絢爛的袖珍叢書,對那些七色鮮明、設計瀟灑的封麵一見傾心,往往是重大的原因。“企鵝叢書”(Penguin Books)的典雅,“現代叢書”(Modern Library)的端莊,“袖珍叢書”(Pocket Books)的活潑,“人人叢書”(Everyman’s Library)的古拙,“花園叢書”(Garden City Books)的豪華,瑞士“史基拉藝術叢書”(Skira Art Books)的堂皇富麗,盡善盡美……這些都是使蠹魚們神遊書齋的樂事。資深的書呆子通常有一種不可救藥的毛病。他們愛坐在書桌前,並不—定要讀哪一本書,或研究哪一個問題,隻是喜歡這本摸摸,那本翻翻,相相封麵,看看插圖和目錄,並且嗅嗅(尤其是新書的)怪好聞的紙香和油墨味。就這樣,一個昂貴的下午用完了。  約翰博士曾經說,既然我們不能讀完一切應讀的書,則我們何不任性而讀我的讀書便是如此。在大學時代,出於一種攀龍附鳳、進香朝聖的心情,我曾經遵循文學史的指點,自勉自勵地讀完八百多頁的《湯姆瓊斯》,七百多頁的《虛榮市》,甚至咬牙切齒,邊讀邊罵地咽下了《自我主義者》。自從畢業後,這種啃勁愈來愈差了。到目前忙著寫詩、譯詩、編詩、教詩、論詩,五馬分屍之餘,幾乎毫無時間讀詩,甚至無時間讀書了。架上的書,永遠多於腹中的書;讀完的藏書,恐怕不到十分之三。盡管如此,“玩”書的毛病始終沒有痊愈。由於常“玩”,我相當熟悉許多並未讀完的書,要參考某一意見,或引用某段文字,很容易就能翻到那一頁。事實上,有些書是非玩它一個時期不能欣賞的。例如凡高的畫集,康明思的詩集,就需要久玩才能玩熟。  然而,十年玩下來了,我仍然不滿意自己這書齋。由於太小,書齋之中一直鬧著書災。那些漫山遍野、滿坑滿穀、汗牛而不充棟的洋裝書,就像一批批永遠取締不了的流氓一樣,沒法加以安置。由於是日式,它嫌矮,而且像一朵“背日葵”那樣,永遠朝北,絕對曬不到太陽。如果中國多了一個陰鬱的作家,這間北向的書房應該負責。坐在這扇北向之窗的陰影裏,我好像冷藏在冰箱中一隻滿孕著南方的水果。白晝,我似乎沉浸在海底,岑寂的幽暗奏著灰色的音樂。夜間,我似乎聽得見愛斯基摩人雪橇滑行之聲,而北極星的長髯垂下來,錚錚然,敲響串串的白鍾乳。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