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凡有幾本書的人,大概都會了解,理書是多麼麻煩,同時也是多麼消耗時間的一件事。對於一個書呆子,理書是帶一點回憶的哀愁的。喏,這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一九五二年四月購於台北”(那時你還沒有大學畢業哪!)那本書的封底裏麵,記著一個女友可愛的通信地址(現在不必記了,她的地址就是我的。可歎!可歎!這是幸福,還是迷惘)有一本書上寫著:“贈餘光中,一九五九年於愛荷華城”(作者已經死了,他巍峨的背影已步入文學史。將來,我的女兒們讀文學讀到他時,有什麼感覺呢)另一本書令我想起一位好朋友,他正在太平洋彼岸的一個小鎮上窮泡,好久不寫詩了。翻開這本紅麵燙金古色古香的詩集,不料一張葉脈畢呈枯脆欲斷的橡樹葉子,翩翩地飄落在地上。這是哪一個秋天的幽靈呢那麼多書,那麼多束信,那麼多疊的手稿!我來過,我愛過,我失去——該是每塊墓碑上都適用的墓誌銘。而這,也是每位作家整理舊書時必有的感想。誰能把自己的回憶整理清楚呢 何況一麵理書,一麵還要看書。書是看不完的,尤其是自己的藏書。誰要能把自己的藏書讀完,一定成為大學者。有的人看書必借,借書必不還。有的人看書必買,買了必不看完。我屬於後者。我的不少朋友屬於前者。這種分類法當然純粹是主觀的。有一度,發現自己的一些好書,甚至是絕版的好書,被朋友們久借不還,甚至於久催不理,我憤怒得考慮寫一篇文章,聲討這批雅賊,不,“雅盜”,因為他們的罪行是公開的。不久我就打消這念頭了,因為發現自己也未能盡免“雅盜”的作風。架上正擺著的,就有幾本向朋友久借未還的書——有一本論詩的大著是向淡江某同事借的,已經半年多沒還了,他也沒來催。當然這麼短的“僑居”還不到“歸化”的程度。有一本《美國文學的傳統》下卷,原來是從朱立民先生處借來,後來他料我毫無還意,絕望了,索性聲明是送給我,而且附贈了上卷。在十幾冊因久借而“歸化”了的書中,大部分是台大外文係的財產。它們的“僑齡”都已逾十一年。據說係圖書館的管理員仍是當年那位女士,嚇得我十年來不敢跨進她的轄區。借錢不還,是不道德的事。書也是錢買的,但在“文藝無國界”的心理下,似乎借書不還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了。 除了久借不還的以外,還有不少書——簡直有三四十冊——是欠賬買來的。它們都是向某家書店“買”來的,“買”是買來了,但幾年來一直未曾付賬。當然我也有抵押品——那家書店為我銷售了百多本的《萬聖節》和《鍾乳石》,也始終未曾結算。不過我必須立刻聲明,到目前為止,那家書店欠我的遠少於我欠書店的。我想我沒有記錯,或者可以說,沒有估計錯,否則我不會一直任其發展而保持緘默。大概書店老板也以為他欠我較多,而容忍了這麼久。 除了上述兩種來曆不太光榮的書外,一部分的藏書是作家朋友的贈書。其中絕大多數是中文的新詩集,其次是小說、散文、批評和翻譯,自然也有少數英文,乃至法文、韓文和土耳其文的著作。這些贈書是來曆光明的,因為扉頁上都有原作者或譯者的親筆題字,更加可貴。可是坦白地說,這一類的書,我也很少全部詳細拜讀完畢的。我敢說,沒有一位作家會把別的作家的贈書一一覽盡。英國作家貝洛克(Hilaire Belloc)有兩行諧詩: When I am dead,I hope it may be said: “His sins were scarlet,but his books were read.”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