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2 / 3)

第二輯 開卷如開芝麻門 開卷如開芝麻門(1)│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項羽這種英雄人物,當然不喜歡讀書。劉邦也不喜歡讀書,甚至也不喜歡讀書人。不過劉邦會用讀書人,項羽有範增而不會用,漢勝楚敗,這也是一個原因。蘇軾這兩句詩倒也不盡是戲言,因為一個人把書讀認真了,就忍不住要說真話,而說真話常有嚴重的後果。這一點,坐牢貶官的蘇軾當然深有體會。而在“文革”時期的中國大陸,一個人甚至不必舞文弄墨說什麼真話,就憑他讀過幾本書的“成分”,已經憂患無窮了。  這種“讀書有罪”的意識加於讀書人的身份壓力,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裏,也感覺得到,海外的知識分子裏,也有一些人隻因自己讀過幾本書而忸怩不安,甚至感到罪孽深重。為了減輕心頭的壓力,他們盡量低抑自己知識分子的形象,或者搬弄幾個十九世紀的老名詞來貶低其他的知識分子,以示彼此有別。  其實在目前的社會,知識分子與非知識分子之間,早已愈來愈難“劃清界限”。義務教育愈來愈普及,大眾媒介也多少在推行社會教育,而各行各業的在職訓練也不失為一種專才教育,所以在年輕人裏要找絕對的非知識分子,已經很難了。且舉一例,每年我回台北,都覺得計程車司機的知識水準在逐漸提高。從駱駝祥子到三輪車夫,從三輪車夫到今日的計程車司機,這一行在這一方麵顯然頗有變化。其他行業,或多或少,也莫不如此。中國大陸,從以前的批鬥學者、紅而不專、焚書鎖書、白卷主義,到目前的宣傳尊重知識分子,要幹部學文化,要人民學禮貌,要學者出國深造等等,也都顯示了反知主義的重大錯誤。到今天,我們都應該承認,無論在什麼社會,要是把讀過書的人劃為一個特殊的階級,使它和其他的人對立起來,甚至加以羞辱、壓抑,絕非健康之舉。  讀書其實隻是交友的延長。我們交友,隻能以時人為對象,而且朋友的數量畢竟有限。但是靠了書籍,我們可以廣交異時和異地的朋友;要說擇友,那就更自由了。一個人的經驗當然以親身得來的最為真切可靠,可是直接的經驗畢竟有限。讀書,正是吸收間接的經驗。生活至上論者說讀書是逃避現實,其實讀書是擴大現實,擴大我們的精神世界。就算是我們的親身經驗,也不妨多聽聽別人對相似的經驗有什麼看法,以資印證。相反地,我認為不讀書的人才逃避現實,因為他隻生活在一種空間。英國文豪約翰生說:“寫作的惟一目的,是幫助讀者更能享受或忍受人生。”倒過來說,讀書的目的也在加強對人生的享受,如果你得意;或是對人生的忍受,如果你失意。  在知識爆炸的現代,書,是絕對讀不完的,如果讀書不得其法,則一味多讀也並無意義。古人矜博,常說什麼“於學無所不窺”,什麼“一物不知,君子之恥”。西方在文藝複興的時代,也多通人,即所謂Renaissance Man。十六世紀末年,培根在給伯利勳爵的信中竟說:“天下學問皆吾本分。”現代的學者,誰敢講這種話呢學問的專業化與日俱進,書愈出愈多,知識愈積愈厚,所以愈到後代,愈不容易做學問世界的亞曆山大了。  不過,知識爆炸不一定就是智慧增高。我相信,今人的知識一定勝過古人,但智慧則未必。新知識往往比舊知識豐富、正確,但是真正的智慧卻難分新舊。知識,隻要收到就行了。智慧卻需要再三玩味,反複咀嚼,不斷印證。如果一本書愈讀愈有味,而所獲也愈豐,大概就是智慧之書了。據說《天路曆程》的作者班揚,生平隻熟讀一部書:聖經。彌爾頓是基督教的大詩人,當然也熟讀聖經,不過他更博覽群書。其結果,班揚的成就也不比彌爾頓遜色多少。真能善讀一本智慧之書的讀者,離真理總不會太遠,無論知識怎麼爆炸,也會得魚忘筌的吧。  叔本華說:“隻要是重要的書,就應該立刻再讀一遍。”他所謂的重要的書,正是我所謂的智慧之書。要考驗一本書是否不朽,最可靠的試金石當然是時間。古人的經典之作已經有時間為我們鑒定過了;今人的呢,可以看看是否經得起一讀再讀。一切創作之中,最耐讀的恐怕是詩了。就我而言,“峨眉山月半輪秋”和“岐王宅裏尋常見”,我讀了幾十年,幾百遍了,卻並未讀厭;所以趙翼的話“至今已覺不新鮮”,是說錯了。其次,散文、小說、戲劇甚至各種知性文章等等,隻要是傑作,自然也都耐讀。奇怪的是,詩最短,應該一覽無遺,卻時常一覽不盡。相反地,卷帙浩繁、令人讀來廢寢忘食的許多偵探故事和武俠小說,往往不能引人看第二遍。凡以情節取勝的作品,真相大白之後也就完了。真正好的小說,很少依賴情節。詩最少情節,就連敘事詩的情節,也比小說稀薄,所以詩最耐讀。  朱光潛說他拿到一本新書,往往選翻一兩頁,如果發現文字不好,就不讀下去了。我要買書時,也是如此。這種態度,不能斥為形式主義,因為一個人必須想得清楚,才能寫得清楚;反之,文字夾雜不清的人,思想一定也混亂。所以文字不好的書,不讀也罷。有人立刻會說,文字清楚的書,也有一些淺薄得不值一讀。當然不錯,可是文字既然清楚,淺薄的內容也就一目了然,無可久遁。倒是偶爾有一些書,文字雖然不夠清楚,內容卻有其分量,未可一概抹殺。某些哲學家之言便是如此。不過這樣的哲學家,我也隻能稱為有分量的哲學家,無法稱為清晰動人的作家。如果有一位哲學家的哲學與唐君毅的相當或相近,而文字卻比較清暢,我寧可讀他的書,不讀唐書。一位作家如果在文字表達上不為讀者著想,那就有一點“目無讀者”,也就不能怪讀者可能“目無作家”了。朱光潛的試金法,頗有道理。  [返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