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1 / 2)

們會說,正是這半蠻荒的土地,正是這封閉的環境,正是這些淳樸的山漢們,給他和他們一個機會,他們立刻會像李自成一樣橫行天下。親愛的讀者,他們這樣說是對的,至少講故事的人這樣認為。

張家山調解所一經開業,四鄰八村,旮旮旯旯,各樣事情,紛至遝來。其中第一樁,最為尷尬,叫"心髒開花",說的是一個寡婦的故事。

寡婦門前是非多。六六鎮地麵,有個田莊。田莊有個田寡婦。說話的當兒,這田寡婦都五十三了。田寡婦膝下,有個獨生子,叫田本寬。這天早晨,田本寬提了把鐮刀,上山收秋,出得門來,見母親拿了把掃帚,站在大門口。

田本寬是個粗人,見母親在門口張望,心中不悅,叫一聲:"我的娘,你不見有人說,寡婦門前是非多麼!你放著逍遙不逍遙,放著自在不自在,整日價提著把掃帚,像個喪門星,站在門口招人眼目,做甚?你尿泡尿照照自個兒,看你是十七了,還是十八了!唉,老了老了,老不安生!"

這話說得有些饞火①。田寡婦聽了羞紅了臉,低聲斥責道:"好娃哩,你說起話來,咋仄塄半坡地,沒個大小?旁人聽見了,會笑話你的!娘再不好,好歹為生你,十月懷胎,疼過一回!"田寡婦說完,不再理會田本寬,雙手抱了掃帚,開始在地上劃。有灰塵輕輕地飄起來。

田寡婦手中的掃帚,是用高粱穗兒縛的。六六鎮靠近蒙地,通常用的掃帚,是用芨芨草紮的,紮好以後,上麵再安個把兒,俗稱掃把。另一種是細掃帚,是用糜子稈兒縛的,為了有個區別,叫笤帚,婆姨女子們掃炕用的。這田家窯院,早晨,田本寬已經用掃把劃過一回,因此現在見了母親這樣,就給了些言語,細細想來,也不為過。

關於這掃帚的交代,也不算多餘的筆墨,待會兒,田寡婦還要用這掃帚去派她的用場。這是後話。

田本寬在山上幹到晌午端,回到家裏,冰鍋冷灶的,全不見田寡婦的蹤影。田本寬以為自己早晨的話重了,惹得母親不高興了,也就沒有在意,從饃籠裏摸出兩個饅頭,又從窯院的空地上,拔下兩根生蔥,一陣狼吞虎咽。吃罷,又順過瓢來,喝了一瓢涼水,算是對付著吃了頓飯,把肚皮哄住了。吃罷飯,依舊上山。

黃昏回來,滿院尋找,仍不見田寡婦的蹤影。田本寬這回才有些著急了。他站在畔上,可著嗓子,朝村子吼了一陣。這小小的田莊,巴掌大的一塊方,以田本寬的大嗓門,焉有聽不見的道理。可是吼歸吼,就是不見田寡婦的人影。倒是有幾個光頭老漢,聽到喊聲,探了探頭,就又縮回去了。沒良法①,田本寬隻得歎息一聲,又回到窯裏。

正在無計可施之際,田本寬突然聽到南窯裏有響動。側耳一聽,卻是老鼠在叫,"吱吱喳喳"的,像是在演戲。田本寬聽了眼前一亮。這時天色已晚,南窯裏沒有裝電燈,田本寬點了一盞油燈,向南窯走去。

陝北的窯洞住家,通常以三孔為一組。田家也是這樣。中間一孔,算是正窯,由田寡婦住了;住家以外,兼作廚房。北邊一孔,是田本寬住。南邊的一孔,按照慣例,放些雜物。光景好的人家,這南窯裏,會有一頭驢子,一合柱子等等。田家的光景拮據,因此這南窯隻是空著,好在當年挖窯時順勢在窯掌留了一麵大炕,因此不至於顯得過於空落。

推門進去,高舉油燈一照,田本寬不由得哎呀一聲大叫。隻見窯掌的炕上,順著炕沿,田寡婦直挺挺地躺在那裏。一群老鼠,圍著田寡婦,跳跳蹦蹦,想要下嘴,卻又不敢,於是扭轉屁股,伸出尾巴來,在人身上試探。聽到響動,見了光亮,老鼠們"嘩"的一聲散了。燈影綽綽中,田本寬實指望母親也能動上一動,可是這指望是落空了,母親仍直挺挺地停在那裏,紋絲不動。

田本寬大著膽子,走上前去,一手掌燈,騰出另一隻手,朝田寡婦的嘴上,試探了一下,不見有氣,就又將手伸到田寡婦脖頸底下,想將她扶起來。奈何田寡婦全身已經梆硬,像一個直棍子一樣,哪裏折得回來。

田本寬年輕,沒經過世事,見了這陣勢,早嚇得心驚肉跳,失魂落魄。他擲了油燈,大呐二喊起來。聲音驚動了田莊村。

六六鎮上,夜半三更,張家山民事調解所的大門,被敲得山響。張家山身沉,醒是醒了,卻不開門,脊梁骨依舊貼在炕板上,問是誰。敲門的人乍著哭哭聲喊:"張幹大救我。"張家山說:"你是誰,你不道出個名姓來,我不開門!"來人說他叫田本寬,田莊的,他媽死了。張家山聽了,倒是吃了一驚,趕緊下炕開門,嘴裏念叨道:"你是說田寡婦死了?那一天,我從田莊經過,還看見田寡婦提了把掃帚,畔上站著,麵色紅光光的。這婆姨,倒是走得快,怎麼說死就悄沒聲息地死了!也不打個招呼,好相跟①上!"

田本寬進窯,接住話茬,說道:"我也是這麼說,張幹大!事情蹊蹺,怕是叫人害死的!"

"人命關天,你該出去報官!"

"我找派出所了。派出所不管,說這叫自然死亡!叫不要聲張,挖個坑坑,把我媽埋了算了!"

"話咋能這樣說,一滿不負責!死的是一個大活人,又不是一隻雞,咋能這麼草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