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披頭散發的,使出女兒家的手段,潑婦一般,使勁捶著法庭的門。間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抹起胳膊、褲腿,讓人看她身上的青傷紅傷。
張家山見了,一把將老碗遞給穀子幹媽,而後,幾個大步,跨出門去。
法庭的大門死死地關著。
賀紅梅一邊捶門,一邊喊道:"法庭今個兒再不給我做主,我賀紅梅就一根麻繩兒,吊死在這兒了。不要說我嚇詐人,我是說到做到!死一回給你們看看,看看我這事,還有沒有人管?"
賀紅梅說著,真的解下自己的紅褲帶,往鐵門的花欄杆上搭。
張家山見這賀紅梅,動起了真的,走上前去,勸解道:"賀紅梅,事情有事情在,你可不能這樣!好娃娃,你還沒有活人①哩!"
"張幹大,你不知道,周寶元狗日的,咋樣虐待我!"賀紅梅見有人理茬了,心裏一軟,眼淚汪汪地說。
張家山推開賀紅梅,讓她在旁邊站著,然後,自己上前來敲門。
"張建南,你開門。你見事情就躲,這咋能行!"張家山喊。
敲了一陣,屋裏,張建南磨磨蹭蹭地走出來,將門開了。
庭長避開張家山的目光,指著賀紅梅說:"賀紅梅,你的事情已經處理過了,結了案,你又來糾纏!大家都像你,我這法庭,就是再增加十個編製,也忙不過來!"
賀紅梅告狀時間長了,也有些油了,她說:"庭長,我不跟你磨閑牙了。我要上吊,張幹大不允,那我脫了褲子,睡到你床上去,看你管不管!反正我也不是女子了,我怕球!"
賀紅梅說完,真的從庭長的腋下鑽過,進了院子,奔到庭長"宿辦合一"的辦公室,拉開被子,蒙頭就睡。
"都是你惹的這些燒叨,我要不開門,啥事都沒有了!"張建南埋怨張家山。
"沒有了?"張家山不以為然道,"事情總得擺平,瞌睡總得從眼裏過!這事你一眼看下,推不過去的!"
"爾格這賀紅梅,睡到我床上了,這可咋辦?我可不敢進屋去,我要進去,這事就說不清了!"張建南撓撓頭說。
張家山想了想說:"隨我來!"
張家山說完,向房間裏走去。
張建南抬腳走了兩步,見看熱鬧的人,竟然也越過大鐵門,跟著他往房間走。他反身將人群擋住,又將鐵門合了,嘴裏罵道:"這又不是唱戲,有啥好看的!"說完,"啪"的一聲,將門關了。
張家山站在床邊罵道:"賀紅梅,你給我爬起來!一個女娃家,沒鼻子沒臉的,不學好的,學下這癩毛病,耍死狗,裝洋蒜!"
被子裏的聲音有些嗡:"張幹大,誰沒有一張臉,我這是叫逼的來著。今個兒,我這是豁出去了。還不是我丟人,是法庭丟人。法庭不給我做主,我真的就賴到這兒了!這公家人的木板床,比起我家石板炕,睡起舒服多了!"
"你有委屈,這我知道!隻是,你看看你,這是啥做法!"張家山說著,伸出手來,想揭被子,又一想,這樣做不妥,於是,伸出去的手,在半路上停了。
被子裏,賀紅梅不吭聲。
張建南這時候進來了。他在一旁嚇唬道:"我去叫派出所,把她給銬了,辦她個妨害公務!"
被子裏仍然一聲不吭。
"紅梅,你這事情,幹大給你拾起吧!幹大辦了個張家山民事調解所,就是協助公家處理這樣糾紛的。大路不平眾人鏟,這樁事情,我這個大個子攬了,我不把個周寶元狗日的製死才怪哩!"
"當真?"賀紅梅一把掀開被子,坐起。
"我不說謊話!"張家山鄭重其事地說。
"我這事,有人管了!"賀紅梅臉上露出了笑意,她一把掀開被子,溜下床。
"張幹大,我給你磕頭!"賀紅梅一撲,要磕。
張家山正色道:"你先把褲帶衿上,再跟我說話!"
法庭門口,張家山對侄兒說:"這事你就丟手吧,交給我辦!"
張家山和賀紅梅,走出法庭,向調解所走去:"你先在所裏,跟上你穀子幹媽,盛上幾天,我跟李文化到賀家溝跑一趟,咋樣?"
賀紅梅點點頭。
六六鎮方圓的衛星村莊,賀家溝大約是最小最窮的一個。擁擁擠擠、連綿起伏的黃土圪梁上,下雨水衝了條淺淺的溝兒。溝裏,住了幾戶姓賀的人家,這就叫賀家溝。賀家在這六六鎮地麵,可不是沒名沒姓,離我們最近的那場戰爭中,賀家曾經出過一位將軍,官做到裝甲兵司令。但這些是舊話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應諾了賀紅梅的事,就得去做。這天,張家山前麵走著,李文化夾了個質地不怎麼樣的皮夾,走走停停,直奔賀家溝。賀家溝倒也不遠,隻一晌的工夫,兩人就上了賀家溝的畔,抬眼望時,隻見賀家院子裏,賀紅梅的父親賀老五的身子旁邊,放一堆荊條檸條,那賀老五正低頭編著馱糞的馱子。
賀老五聽到畔上有響動,停了手中活計,抬頭去看。未看清是誰,就先賠笑臉。
為什麼要賠笑?這正如陝北話說的:人活低了,就按低的來!賀家的光景不如人,見人難免矮三分,那登門的,不管是來要債的,還是來給送福的,沒說話,先得給個笑臉,才算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