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四書五經與ABCD(1)(2 / 2)

麵對清王朝的覆滅,父親是無可奈何的。他在家中曾規勸我不要參加那些激烈的革命行動,但僅僅是規勸,而並不禁止。辛亥革命後袁世凱登台表演,北洋軍閥的各類人物像走馬燈似的,我父親均不以為然。民國六年(1917年)張勳率辮子兵進京複辟,我父親曾不具名地給張勳寫信,希望他成功後實行“虛君共和”的主張。張勳是打著“忠君”旗號的,當時北京城裏清王朝的大小臣民一時都從失望中振作起來。我父親原以為張勳敢這樣做,是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的。沒想到事敗後張勳即惶惶然躲進荷蘭使館,以保全自己的性命。我父親對這類舉動曆來深惡,自此,他常流露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要以身殉道,感召後人的意向。家人隻當牢騷話聽聽而已,誰也沒有在意。

民國七年(1918年)舊曆十月十日是我父親六十壽辰,家人早半個多月就張羅著給他做壽。他在這期間,於9月21日悄悄寫下《敬告世人書》,而後又寫下遺書多封,家人均不知道。當時我們家居崇文門外花市,父親為寫這些遺文,避免家人覺察,住到兒女親家彭翼仲先生家中。彭是我父親的摯友,其時在北京主辦《京話日報》,家住北京西城積水潭畔。我父親在六十壽辰前三天的淩晨,一人出門,在積水潭投水而死。

問:當時社會上有何反響?

答:第二天《京話日報》首先刊登我父親自殺的消息,並全文發表《敬告世人書》等遺文,隨後各報紛紛轉載,在社會上引起反響。對我父親之死,大致有兩類意見:一是讚揚,當時有副對聯,上聯是“忠於清所以忠於世”,下聯是“惜吾道不敢惜吾身”,就代表了這種看法;一是批判,認為既是殉清,當然是逆潮流而動,很不足道。《新青年》雜誌曾專門就我父親之死展開討論,陳獨秀、陶孟和、李大釗、胡適等都寫過文章,均持批判的態度。但亦間雜有一種看法,認為殉清不足取,但以身殉道的精神,不應全盤否定,意即“道”可以不同,獻身都是共同的。

問:您自己持何種看法?

答:我也曾寫了文章。我當時的想法和看法是複雜的。作為父子,他突然以這種方式死去,我首先是痛苦不已。對清王朝的滅亡和革命黨的勝利,我同父親的態度並不一致,但彼此一直相安無事。再說,我父親主張維新,對新學持開明的態度,且為人忠厚篤實,包括他以身殉道的意念和決心,我心裏也是敬佩的。當然,這並不是說,我讚同父親所堅信不移並為之獻出生命的那個“道”。

問:梁先生,您小時候除了家教之外,都進過一些什麼學校?

答:我六歲在家開蒙讀書,請了一位姓孟的先生,從《三字經》、《百家姓》入手。還未念到四書五經,趕上光緒帝變法維新,停科舉,廢八股,都是父親極力讚成的。這一年是光緒二十四年(1898年)。早在光緒十年四月初六,我父親就在日記《論讀書次第緩急》中寫道:“……卻有一種為清流所鄙,正人所斥,洋務西學新出的名書,斷不可以不看。蓋天下無久而不變之局,我隻求實事,不能避人譏訕也。”根據父親的一貫主張,又宣告廢止了科舉八股,便讓我讀完《三字經》之類的啟蒙課本之後,不再讀四書五經了,其時又沒有學校可上,便找到一本四字一句、朗朗上口的《地球韻言》的書。記不清是哪裏出版的了,總之是什麼歐羅巴、亞細亞、英吉利、法蘭西……全書押韻,小學生念起來鏗鏘有聲,便於記憶,這恐怕是我國最早的一本世界政治兼地理的兒童教科書了。父親的這一做法,是當時北京同類家庭中所做不到的。

次年,我七歲。北京有了第一個“洋學堂”,即新派人物福建人陳創辦的“中西小學堂”。父親便立即把我送了進去。陳把自己住宅的前院辟為教室,收了二三十名學生,地點在宣武門棉花胡同。所謂“中西小學堂”,“中”是指讀中文,“西”是指讀英文ABCD。這在當時,讀的人覺得新鮮,連左右鄰舍的平民百姓也對這些小學生另眼相看,十分稀奇。我在這所學校讀了一年多,很有味道,可惜鬧義和團,八國聯軍進了城,學校被迫關門,我也因此休學。

問:八國聯軍進北京,距今已有八十六年了,能親自耳聞目睹這一曆史事件者如今已為數極少。梁先生對這一重大事件尚能記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