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這段曆史也不大可能存在多久了。隨著土鎮水位的上升直至徹底淹沒,它的居民會隨著他們的遷徙,前往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離開土鎮了,他們會像喪失掉鄉音一樣失去有著土鎮印記的各種傳統和特點,而逐漸變得和當地人沒什麼兩樣。也就是說,隻要土鎮一被淹沒,所有的一切,無論恥辱和光榮,都將被淹沒或者隨風散去。事情就這麼簡單。
但是我仍然心有不甘。我認為這很不公道。我父親和祖父他們幹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麼關係?黃姓人家的歹毒,又與我們有什麼關聯?憑什麼他們的罪孽要在我們身上報應?我弟弟也就罷了,他確實是惡毒的事情幹得太多,死有餘辜。那麼我呢?
外祖母摘下眼鏡,看著我,許久說,你怎麼能認為你是什麼惡果呢?我說為什麼我會是這樣子呢?為什麼我不能走路,不能站立?外祖母拿起一塊柔軟的抹布,擦拭她的眼鏡片,問,還有什麼呢?我說太多了。外祖母一笑,說,女娃子呀,你別得了便宜還尋不自在。你瞧瞧你,你多美麗,多純潔,多善良,你從來沒有傷害過誰,你都沒幹過一件叫人討厭的事。我發氣似的叫喚說,我倒是想得很啊!我想放一把大火叫土鎮提早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還想殺人,拿刀砍,拿槍崩,使喚毒藥也行,我還想破壞人家家庭,唆使奸夫殺掉他的女人和娃娃,我還想……可我什麼也幹不了啊!外祖母看著我氣急敗壞的樣子,哈哈笑起來。我瞪了外祖母一眼,別過臉生氣去了。外祖母笑了一陣,住了聲,戴上眼鏡,瞅了一陣子書,像看不進去似的,摘下眼鏡,拿抹布漫不經心地抹著鏡片,突然幽幽地說,不管你們藍姓人家的祖先多麼豪傑英雄,多麼赫赫有名,也不管黃姓人家怎樣大奸極惡,陰險歹毒,他們都該感謝你。我看著外祖母,以為她後麵還有話,誰曉得她戴上眼鏡,又瞅她的書去了。
外祖母的這段話叫我很費思量,我問她,她隻是笑,也不答。那段時間我祖母正在等待死亡的到來,她每天都會說些沒頭沒腦的話,極為玄秘深奧,像讖言,又像謎語。
我的外祖母看的是一部叫《三國演義》的書。自從她曉得自己即將死去,就想在死亡之前曉得更多一點事情,於是開始大量地閱讀,然後馬不停蹄地思考。這個時候,她總是可以想清楚很多事情。每當想清楚一件,她就會和我分享。我真不願意她這麼快就死去,我想和她換換,我說我去死吧,你繼續看書,繼續想問題吧。外祖母低下頭,讓目光從眼鏡梁上翻出來,投射到我身上,慈祥地笑笑,說,女娃子呀,死是這天底下最公平的事,沒法替代也沒法躲藏。我說那麼你就看慢一點書吧。外祖母又一笑。就在她準備說話的時候,敲門聲響了。
來者是一個叫秦三的老頭。我外祖母與這個老頭有著謎語和謎底般的關聯。秦三已經很老了,他真應該比我外祖母先死,不過很顯然他還沒有死亡的計劃。他佝僂著身子,像一支手槍似的走路。真不曉得他從秦村走到土鎮,再走到我們這個樓上,站到我們的門前,耗費了多長的時間。對於距離,我沒有概念,在我外祖母和秦三之前的交談中,我用想象的腳步抵達過秦村,道路崎嶇漫長,村莊偏僻冷清,像是反複死去過幾次。
果子。自家的。秦三說。和以往一樣,秦三依舊沒有進門,他從懷裏往外掏橘子,紅色的。他掏一個,我外祖母就接一個。我外祖母端著一個大盤子。秦三走了,樓梯上連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確實太老了,老得都沒有重量了。
過兩天你過來下。我外祖母說。
哎。秦三在樓下應答。
來的時候記得把門鎖上,你晚上就住這裏。我外祖母說。
哎。秦三應答了,等了會兒,聽見我外祖母關門的聲音,才蹣跚離去。
我外祖母愣了片刻,把盤子端起擱在桌子上。橘子紅豔豔的,像是一盆跳躍的火苗。
秋天了。我外祖母拿起個橘子,遞給我。即便外祖母不告訴我,我也知道這是秋天了。從很小開始我就通過食物來感知時節,這也多虧了我外祖母,她在給我食物的時候,總會像漫不經心似的告訴我它們出產的季節。魚腥草嫩芽盛產春天,枇杷出自初夏……
外祖母自己拿了兩個橘子,回到那本書前。她開始剝。外祖母剝橘子的動作很優雅,先用長長的指甲將橘子皮一道一道地劃,然後輕輕地剝,橘子皮像一朵蓮花似的在她的手上盛開了。
你怎麼不吃?外祖母看著我,歎息說,你得吃,你得自己把橘子剝開,你得自己吃上,要是你連一個橘子都吃不嘴裏,今後的日子你怎麼辦?快,趕緊剝,你一定可以做到。
我看著橘子,其實我有能力吃掉它,剝掉一個橘子皮,對於我來說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沒有那個本事把一個橘子皮剝成外祖母手中的蓮花狀,我隻會毫無章法地將它撕碎,弄得滿身汁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