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小說佳構 悠悠我心
廣東省汕頭市潮陽一中周曉鋒
晚春的雨已經斷斷續續地下了半個月,護城河裏的水早滿了。城門上的火炬慢慢暗下去,守夜的兵兵卒卒也已看不清晰。城外戰馬嗚嗚嘶嘯的聲音融彙在雨中遠遠地傳來,單薄而瑣碎,遍地一朵朵飽滿的暗白色的帳篷裏,透漏出密密森森的火光,閃爍著,如同夏夜田間星星點點的螢火,那便是越王勾踐招集的七萬兄弟兵在吳都城外雲屯雨積的大營。
如果你靜下心仔細聽,沉寂的宮城裏會有隱隱約約的古琴音,縹緲得像天外之音。二更早敲過了,館娃宮裏的燭光還依稀亮著,古琴音就是從這宮裏漾出來的,和著淅淅瀝瀝的雨聲,如泣如訴。
夜風偷偷地,毫不知趣地自己來了,登堂入室,吹開了帷紗——那傾國傾城的西施,黯黯地跽在絲絨毯上,麵前是矮矮的彎腳沉香木案,沿著燭光可以看見四隻案腳上浮雕著的鸞鳳和鳴。西施長長曳地的粉紗裙擺,覆去了滿地孤傷,看不到了,但琴音曼妙,這可以聽得到,很清晰,甚至可以將你的身體穿透。
素紗絲綢,掩不住這女子玲瓏的腰肢,欲藏還露的香肩上是那絕色的臉龐;彎彎的柳葉眉下,目如秋水,輕輕蒙上了一層鬱鬱的霧,但當她抬起頭來的時候,那從雙眸裏溢出的神光也許會讓你知道,這絕不隻是一個美女那麼簡單,如果此時她可以微微笑起來,一定會露出潔如珠貝的皓齒——你不會想到這樣的笑容竟可能會是一場別有用心的算計的開始。
一曲彈罷,她緩緩立起來,支開身邊的婢女,戴上紗帔,一個人出去了。
她現在移步在響履廊上,而事實上她連自己的聲音都不能感覺。雨還在下著,聽不到雨打芭蕉的節奏,可你知道,那雨必定是一絲一絲地融入芭葉,融入河流,很細微但是數量驚人,你甚至可以看到它是怎樣把你的血液稀釋的,如同時間一秒一秒地到達,一秒一秒地穿過眼睛,將人生緊緊把握眷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去了,譬如年華,譬如情感,而每一秒,和每一絲雨都同樣抓不住。
越軍已經圍困吳都一個多月了,夫差的五萬兵潰不成軍,相信大局已定。她想她應該快可以功成身退罷,然後她就真的可以回到範蠡身邊了嗎?八年,八年了,就是說秋夜的月光已經朗照了很久,就是說月光的溫度已經液化了無數次,範蠡是否依舊愛著她,等著她?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究竟是不敢還是不想?
她竟想起死去的伍子胥——伍子胥三天兩次地進諫吳王斬草除根滅掉越國,單憑這一點,她就一定不能再讓他在吳國撐太久。那天在殿上她死死逮住他的軍失,極力慫恿吳王將他踢死,伍子胥自盡前挖出了自己血淋淋的雙眼。
“我要等著看你的下場!”
這詛咒的恐怖,隨著轟隆隆的雷聲由遠而近地侵入他們全身。西施裹緊了紗帔。
吳國現在隻剩下無能的伯操著軍政,吳王氣數已盡——她還是企圖用這些來為自己的麻痹增加籌碼。這種藥物已經不能再抑製那些記憶的重現,她該是知道的。
終於,她又一次拿出裹在腰間的香囊。八年了,那香氣早已淡薄得化作一縷煙,卻還輕輕地籠著她,繞著她,撫著她,她有一種被擁抱被親吻的酥酥綿綿的快感。眼淚,迅速蓋過了這寒澀的雄性麝香……
十年前,勾踐臥薪嚐膽,決定采納文種的美人計,命範蠡到民間找尋八個美女進貢吳王,上天便安排範蠡在此時闖進西施平靜的生命裏——她就是這八個美女之一。
真正的一見鍾情隻屬於範蠡這樣活得壓抑極其渴望愛與被愛的智者,讓他暫時忘卻長久的不可能,那麼短短的一年間,他教她彈琴、舞劍、吟詩……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這不多的一點回憶,是她八年來一直鑲嵌在眼淚裏,捧於心反複欣賞的,她忘不了。
吳都一別,她忘不了。忘不了那晚黯黯的夜色裏,埋葬了他不真實的沉靜的臉,那永遠散不開的一個孩子般的熱衷和固執;忘不了他濃濃的劍眉間噴薄而出的陽剛之氣;忘不了他遠遠的黑眼睛裏幽幽流動的月光——他的痛苦她是可以捕捉得到的。最後告別,沒有奢侈的擁吻,沒有再見的約誓,似乎什麼都沒有,簡單難堪得可以忽略,應該忘懷。範蠡隻留下了一個香囊,隻給予了一個美麗的名字“西施”——他的香囊裏可以藏著什麼?藏著相思?他所給的名字可以說明什麼?說明她是他的?——不知道!不知道竟也讓她傀儡般地存活了八年,而僅僅在這樣的雨夜的掩護下病入膏肓,像數星星一樣拾回記憶,用偷情般的背叛將自己填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