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順著風勢,巧妙地淋濕了她的臉龐,替她掩飾了不為人知的淚水,是不是黎明的時候,越軍便要破城而入?這七萬兵馬裏到底有沒有一個範蠡的姓名?
她努力喝止自己不再亂想。而現在她才發現她已不可能名正言順地回到越國了,她的名分是吳王夫差最寵愛的妃子,她不再是若耶溪畔的浣紗女,而隻是一個貢品,連名字也不是自己的。吳國滅了,她隱姓埋名可以活得下去麼?她會不會成為俘虜,死在黑暗的天牢裏?如果允許更荒唐,她還可以這樣想,那就是吳王逃過此劫,甚至還打了勝戰,那她是該繼續她八年未完的陰謀,還是該安分地歸屬吳王,從此忘掉範蠡?
夠了,她不能再這樣想下去。
最後,她竟祈求上天讓吳都之圍能永遠這麼無休止地延續下去。這可憐的女子被自己的思想駭住了,汗珠順著她臉龐的水痕向下流。
“貴妃娘娘,三更天了,回宮休息罷!”一個婢女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麵跟上來道。
西施提起雲袖拂去臉上的水痕,把香囊藏到懷裏,用恨恨的目光瞟了她一眼,婢女嚇得趕緊退下去了。
三天後,腐朽的吳都城牆因為受不住長久的雨水浸泡而終於坍塌,七萬越軍乘隙長驅直入,狼狽的夫差帶著三千殘兵逃到姑蘇山,乞降不成,用三層羅帛蒙麵,拔劍自刎。
她終於看到吳旗換成了越旗,看到整座宮城湮滅在火海裏,屍橫遍野;聽到越軍勝利的歌聲響徹天地。但她沒有等到範蠡——她什麼也等不到了。西施和其他妃嬪媵嬙被押解到越國的天牢……
死寂的天牢裏,除了女人妖寒的淒吟,就是黑暗控製的轄域。她分不清這到底是黑夜還是白天——牢裏連窗都沒有。她忽然覺得自己的世界全變了形,被分離出來,成了與活人幽明隔絕的孤鬼,永不超生。現在她才發覺自己至少忽略了一個可能:那範蠡會不會已經不在了?!……她真的怕了,啜泣著,顫抖著,牢門上將滅的燭光把她這小的可憐放大了十幾倍,誇張地在牆上慢慢表演出來。她看到了,趕緊抓來身邊的茅草,裹著暖起來,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她在顫抖,包括她自己。
但她留在牆上的影子還是那樣美,有著柔和的線條和堅挺的鼻梁。她伸出手去是不是真的就可以摸到自己?她像是失去了知覺,沒有氣力,沒有重量,惶茫在往靈魂裏猛灌,甚至連思緒逃亡的方向也沒有——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守牢的兩個小兵喝醉了酒在那兒罵咧著。過了許久許久,突然聽到其中一個小兵叱喝了一聲,響得像夜裏深巷的犬吠,緊接著還有短暫的打鬥的聲音,那音響的效果在有限的空間裏顯得格外出色。
是的,範蠡,他是該來了。
“夷光!夷光!”——是範蠡的聲音沒錯,固執而雄厚的!
西施發瘋般地抓著牢門答應著。她真的快瘋了,他竟然還沒忘記她原來的名字——這惟一屬於她自己的東西。範蠡用劍砸開了西施牢門上生鏽的銅鎖,整座天牢頓時鬼哭狼嚎沸騰起來,數不清的鬼手在不安分地瘋狂生長著,叫著喊著,捕捉經過的每一隻獵物,像餓死鬼在複仇——她們全都是夫差帶不走的活僵屍。
範蠡和西施必是昏了頭,才逃出天牢沒幾步,便擁抱起來,緊緊的深深的……馬夫呼喚著,他們才倉皇地上了馬車,揚鞭消失在黑夜的氛圍裏……
夜風卷著馬車的帷子,陰晦的車廂裏,幼小的圓滿正在畸形地快速地生長,完全不合邏輯。西施擦幹了淚眼,她真要好好看一看範蠡,看他粗線條的輪廓,聽他呼吸時渾厚的鼻息,那恬靜的凝視像是在問:我們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她想告訴他,告訴他她從未暴露的酸楚與感激,但這樣渴望被理解的情感太強烈了,就像包紮得太緊太久的傷口因為長期缺氧而發膿,剛要揭開時那短暫的刺痛隻有自己知道,卻又難堪不肯讓別人上藥,最終也不願說明。她此時隻想將自己全部溶化在範蠡懷裏了,即使他是一隻漏水的容器,卻也是惟一的一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