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幕將船上幾首屍體都拋進了江裏,他從我的小隔間裏將龍八丟出去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巨響,那入水破浪之聲直往我心裏去,我扭過頭,就開始幹嘔。
龍八沒有流血,從他氣閉到被拋屍,不過短短半刻功夫,我卻在這房間裏嗅到了淤血和生薑滾在一起的酸腐和辛辣的氣息。我手捏著自己的脖頸,那氣味縈繞在我鼻端,腹腔裏卻沒有可吐的東西,蘇幕從後艙給我拿來一包話梅,“明月,你好些了嗎?”
我仰著頭,“蘇幕,我覺得我快死了,我......”
江上風浪並不大,從鎮江到揚州大大小小的船隻很多,行駛時間也並不太長,我窩在軟塌上,蘇幕要替我關窗,我說:“別關!”
江麵上的風全吹進了艙房裏,我其實頭疼得很,但我不想關窗,窗外還有翻滾的浪花和舒卷的雲彩,關了窗,隻剩那沉屙般揮之不去的酸味。這酸味悶得我頭昏腦脹,又無法紓解。
船走了兩天,我便睡了兩天,我醒著的時候都很少,間或睜開眼,會見蘇幕一直坐在窗下,隻要我睜眼,他就起身倒水給我,“明月,好些了嗎?”
外頭那個被挑斷腳筋的水手也很安分,並不曾故意駛偏了航道,又過得一晚之後,我們在天微微亮的時候,到了揚州口岸。
龍八的船在港口停著,那水手隻有一隻腳能行走,他緩慢地行至甲板,蘇幕在那兒等他,蘇幕說:“你也不必去報官,你們自己做的行當就夠你死十次的,船上是什麼,瓷器和絲羅,還有香料,就憑你們,能販賣這些高檔貨?”
瘸腳的船員就是那個胡侃許家秘聞的那位,他嘟囔嘴,“哼,到了揚州地界,你們......”
蘇幕笑,“龍八死了,以後就是你做主,我替你鏟了障礙,你將東西運到,後頭隻有你的好處,絕無半分壞處。你隻需說他們起了黑吃黑的心,互毆了一場,便事了。”
那人被蘇幕說得心動,有些猶疑不決,“東家......”
蘇幕拍他的肩膀,“再不濟,船漏水,貨沉了,你便去與龍八做伴好了。”
貨品其實是毫發未損的,那人皺眉,“你什麼意思?”
蘇幕摸出袖中短刀,在掌中轉圈,又歎口氣,“你死了,貨自然是要沉的,再找個人把船開回江上是多麼容易啊,不過一錠銀子的功夫罷了。”他朝下頭喊,“我們船老大臨時有事來不了,敢問諸位兄弟誰會開船,重金酬謝!”
果然有幾個漢子圍了上來,“我會開船”,那頭說:“我會!”
蘇幕笑,“有勞各位,這就請......”
那水手果然道:“龍八喝醉了酒,掉江裏去了,與人無尤。”
蘇幕瞥他,“與人無尤?”
那人點頭,“江上風大,他沒坐穩,栽進去了,與天與地與誰都無尤。”
蘇幕笑一笑,露出潔白齊整的牙齒,“這就對了,何必非要拗著說呢。”
晨間的薄霧還沒散,我攏了攏袖口,蘇幕扶著我下船,我幾日都未曾觸摸地麵,一腳踩上去,腿竟有些發軟。
岸上的纖夫已經聚集起來,挑擔子走四方的貨郎也開始搖鼓吆喝,還有那頭擺攤賣早點的,熱氣噴香與冷清霧氣滾在一處,蘇幕問我:“明月,想吃什麼?”
我搖頭,“蘇幕,我有些冷。”
是的,有些冷,七月流火,炎炎夏日早已經過去了,看看這地上都隱隱結了一層浮霜,我還穿著單薄的衣裳,怎麼一晃神,日子和天地都變了呢。
這裏沒有成衣攤,倒是有好些賣婦女頭上裹的方巾的攤子,蘇幕牽著我的手,彎腰替我擇了一塊方巾,“這個係在頭上,風吹的時候,就不疼了。”
那小販是個中年婦女,看見蘇幕笑嘻嘻的,“這位小相公真是體貼,人長得好,做事忒周到,我家的那位......”
蘇幕丟下幾個銅錢,也不與她囉嗦,直接牽了我的手就往旁邊去。我捏著這塊方巾,這是太為普通不過的貨色,非絹非羅,上麵唯一的一點兒靈巧心思,大約就是上頭有一對蝴蝶罷了。
我將方巾對折,包在頭上,已然是一個成婚的少婦模樣了,蘇幕與我在一個餛飩攤子上坐下,“兩碗餛飩,少鹽,少醬。”
在船上兩日,我昏昏沉沉睡足了兩日,吃得也少,此刻店家端了兩碗薄皮的餛飩上來,我舀起就往嘴裏放,反倒被燙到舌頭,蘇幕笑,“慢點吃,當心燙到。”
我吐吐舌頭,滾燙的湯汁將我臉麵燙到通紅,我將另一碗推給蘇幕,“來,你也吃。”此刻我麵色紅潤,笑語盈盈的,他看著我笑,“許久沒見你這樣笑了,你......”
岸上有響動,一列兵士擋住一戶人家,那戶人家是兩個老媽子攜著一個女眷,看樣子,是個官家小姐。兵士中為首的那個指著那小姐,“抬起頭來。”
那老媽子叱道:“放肆!可知我們家主是誰?”
兵士做久了都成了痞子,一堆人唧唧笑,“誰知你們是誰,快點抬頭,嬌花低頭給土地公公看了也沒用,要給我們看才有用。啊哈哈......”
那老媽子掏了路引出來,有一個接過看了,當即還回去,“得罪了,得罪了,不知者不怪,不怪!”
後頭跟著的人不知底細,還在出言調戲,“哪家的小娘子,好大的威風啊,來,讓軍爺看看?”
前頭那人一巴掌蓋過去,“放肆!給小姐道歉!”
後頭的人梗著脖子,那小姐終於抬起頭,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不用了,不打擾各位巡岸,我們這就走了。”
那小姐聲音很輕,也很甜,相貌也好,我推推蘇幕,“她長得挺漂亮,看樣子,家世也好,你說她是誰家的小姐?”
蘇幕回過頭,臉上冷颼颼的,“管她是誰家的小姐,有什麼可看的?你快點吃,吃完我們找船下漢口。”
我笑,“喲!害羞什麼,誰不喜歡看又年輕又漂亮的姑娘,看你這麼冷淡,將來誰敢和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