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之二
黎東方先生講史之學
(唐振常)
遠在五十多年前,即已耳聞黎東方先生大名。時值抗日戰爭期間,黎先生執教重慶中央大學、複旦大學和三台東北大學,常在四川各地講演曆史,高壇設座,講古說今,以曆史勵人心而鼓抗戰,名動一時。我雖未曾躬逢其盛,每於報端得讀講詞,並聽者受鼓舞之報道,未嚐不深受感染而仰慕焉。想不到五十多年之後,忽得上海人民出版社崔君美明出示黎先生煌煌曆史巨著五大冊,曰《細說元朝》、《細說明朝》、《細說清朝》(上、下冊)、《細說民國》,謂將為是書出大陸版,而命以序,並告:黎先生已是八十九歲的高齡了。餘小子學不逮,年齒不及,何敢為前輩長者之書作序,辭謝再三,終感於黎先生為講史之學迄老不衰的壯誌與深情;黎先生與崔君書,複殷望我能承乏為序,此亦長者激勵後生之意,何敢再辭焉。乃踵武鄧廣銘先生,一述黎先生的講史之學。
讀黎先生四史,確為史,為元之史,為明之史,為清之史,為民元前之史。每一史寫法相同,取這一朝代的重要事件、主要人物以及職官、製度、地理、文化、學術等等,分列為若幹題目,縷而述之,如治棼理絲,串置散錢,以成規模。其選擇題目,自由度較大,而寫作之際大小自如,不必過於拘束,然又須得其要領,書非通史之作,而合讀一朝所有各節文字,實有可得此朝斷代通史之貌的收獲。各節分述,不同於史學論文專題的研究,無須如同寫作專題論文的深入細致,詳述盡證,隻須講明事實,論證得宜,讀之亦如同讀了關於這一朝代的許多專題文章。
黎先生采取這樣的寫作形式,得力於他的史學素養和多年講史之功。黎先生早年就讀清華大學,專攻史學,受教於梁啟超先生,後又遊學巴黎大學,從名師多人學習史學和哲學,得博士學位。一九三一年歸國後,相繼執教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山大學、東北大學。抗戰軍興,黎先生除了繼續執教,時應各地之請,為各界人士講演曆史,通識古今,激勵抗戰。側聞黎先生擅長講演,有雄辯之才,每講史,輒能鼓動全場,聽者動容。又曾在重慶主持史地教育委員會工作,兼大學用書編輯委員會常務委員,有編輯教科書的經驗。一九四九年以後,在台灣和美國,續任大學教職。一生的學識經驗,積而為講史之學。四史之成,有賴於此。
黎先生四史,自是做的曆史通俗化的工作。難得的是,以黎先生這樣有成就的史學家,甘心於教學之餘,兢兢業業,勤勤懇懇,樂為曆史通俗化而終生不疲。黎先生的四史,嚴格按照曆史去寫,不造作,無虛飾,極為謹嚴,保持了一個史家應有的態度。隨手翻檢,如關於多爾袞和孝莊皇後是否結婚之謎,謂官方材料已被乾隆一代君臣銷毀幹淨,現在所能依據的蛛絲馬跡,隻是張煌言的四句宮詞:“上壽稱為合●樽,慈寧宮裏爛盈門。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後婚。”此雖不足為據,然下文擺出了幾件可疑的事,用詞極為謹慎,但亦同下了結論。於康熙年間忽然有所謂朱三太子產生的事,書中是各說並存,不為一己之論。反之,對於史有明載的事件,書中則據以分析,斷然作結。如對雍正,既述其狠,複敘其功,羅列事實,作結雲:“當皇帝十三年,比起康熙當了六十一年的治績,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種說法,誠然可以討論,但並非憑空而說,畢竟可稱為一家言。雍正朝設立軍機處,對於集中皇權統治,架空“內閣”,起了關鍵作用,是有清一代皇權政治演變的大事,對於此後清代政治關係甚大。書中對此,有較詳的敘述,從軍需房發展到軍機房,再演變到軍機處,均有考訂,使我們明其原委,既知雍正的集權,又明白張廷玉把內閣票擬之權獻給雍正的始末。讀史明源流演變,方可據以為論,不落入空泛,甚或牛頭不對馬嘴。
讀史,了解各代官製是極重要事,非如此不得稱為入門。本書對於各代官製的變化很注意,各有詳略不同的論述。最見功力的,是對於明代官製的論證,一共寫了十二節,計近四十頁文字,考訂翔實,論述精確,於治史及讀史皆有助。讀之,既見明代官製的上承和變革,而對於了解清代官製的承襲變化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