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中國民族精神所在(3 / 3)

然此無所不到之情,卻自有其發端之處,即家庭骨肉之間是。愛倫凱(ElienKey)《母性論》中說,小兒愛母為情緒發達之本,由是擴充以及遠;此一順序,猶樹根不可朝天。中國古語“孝弟為仁之本”,又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間先後、遠近、厚薄自是天然的。“倫理關係始於家庭,而不止於家庭”,這是由近以及遠。“舉整個社會各種關係而一概家庭化之”,這是更引遠而入近,惟恐其情之不厚。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之形成,無疑地,是旨向於“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雖因提出太早,牽掣而不得行(關於此兩點提出太早,牽掣不得行之故,在後麵第十三章有說明),然其精神所在,固不得而否認也。

中國倫理本位的社會,形成於禮俗之上,多由儒家之倡導而來,這是事實。現在我們說明儒家之所以出此,正因其有見於理性,有見於人類生命,一個人天然與他前後左右的人,與他的世界不可分離。所以前章“安排倫理組織社會”一段,我說孔子最初所著眼的,倒不在社會組織,而寧在一個人如何完成他自己。

一個人的生命,不自一個人而止,是有倫理關係。倫理關係,即是情誼關係,亦即是其相互間的一種義務關係。所貴乎人者,在不失此情與義。“人要不斷自覺地向上實踐他所看到的理”,大致不外是看到此情義,實踐此情義。其間“向上之心”,“相與之情”,有不可分析言之者已。不斷有所看到,不斷地實踐,則卒成所謂聖賢。中國之所尚,在聖賢;西洋之所尚,在偉人;印度之所尚,在仙佛。社會風尚民族精神各方不同,未嚐不可於此識別。

人莫不有理性,而人心之振靡,人情之厚薄,則人人不同;同一人而時時不同。無見其不能不兢兢勉勵者在此。惟中國古人之有見於理性也,以為“是天之所予我者”,人生之意義價值在焉。外是而求之,無有也已!不此之求,奚擇予禽獸?在他看去,所謂學問,應當就是講求這個的;舍是無學問。所謂教育,應當就是教導培養這個的,舍是無教育。乃至政治,亦不能舍是。所以他納國家於倫理,合法律於道德,而以教化代政治(或政教合一)。自周孔以來二三千年,中國文化趨重在此,幾乎集全力以傾注於一點。假如中國人有其長處,其長處不能舍是而他求。假如中國人有其所短,其所短亦必坐此而致。中國人而食福,食此之福;中國人而被禍,被此之禍。總之,其長短得失,禍福利害,舉不能外乎是。

凡是一種風尚,每每有其擴衍太過之處,尤其是日久不免機械化,原意浸失,隻餘形式。這些就不再是一種可貴的精神,然而卻是當初有這種精神的證據。若以此來觀察中國社會,那麼,沿著“向上心強”“相與情厚”而餘留於習俗中之機械形式,就最多。譬如中國人一說話,便易有“請教”“賜教”等詞,順口而出。此即由古人謙德所餘下之機械形式,源出於當初之向上心理。又譬如西洋朋友兩個人同在咖啡館吃茶,可以各自付茶資。中國人便不肯如此,總覺各自付錢,太分彼此,好難為情。此又從當初相與之情厚而有之餘習也。這些尚不足為病。更有不止失去原意,而且演成笑話,滋生弊端者,其事亦甚多。今舉其中關係最大之一事,此事即中國曆代登庸人才之製度。中國古代封建之世,亦傳有選賢製度,如《周禮》、《禮記》所記載者,是否事實,不敢說。從兩漢選舉,魏晉九品中正,隋唐考試,這些製度上說,都是用人惟賢,意在破除階級,立法精神彰然而不可掩。除考試以文章才學為準外,其鄉舉裏選,九品中正,一貫相沿以人品行誼為準。例如“孝廉”“孝弟”“賢良”“方正”“敦厚”“遜讓”“忠恪”“信義”“勞謙”等等,皆為其選取之目。這在外國人不免引以為異,卻是熟悉中國精神之人,自然懂得。盡管後來,有名無實,笑話百出,卻總不能否認其當初有此一番用意。由魏晉以訖隋唐,族姓門第之見特著,在社會上儼然一高貴之階級,而不免與權勢結托不分。然溯其觀念(族姓門第觀念)所由形成,則本在人品家風為眾矜式,固非肇興於權勢,抑且到後來仍自有其價值地位,非權勢所能傾。唐文宗對人歎息,李唐數百年天子之家尚所不及者,即此也。以意在破除階級者,而卒演出階級來,這自然是大笑話大弊病;卻是其笑話其偏弊,不出於他而出於此;則其趣尚所在,不重可識乎!

一般都知道,世界各處,在各時代中,恒不免有其社會階級之形成。其間或則起於宗教,或則起於強權,或則起於資產,或則起於革命。一時一地,各著色彩,紛然異趣,獨中國以理性早得開發,不為成見之固執,不作勢力之對抗,其形成階級之機會最少。顧不料其竟有淵源於理性之階級發生,如上之所說。此其色彩又自不同,殆可以為世界所有階級中添多一格。——這雖近於笑談,亦未嚐不可資比較文化者之一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