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社會演進上中西殊途(4)(3 / 3)

人生實存於各種關係之上,而家人父子乃其天然基本關係;故倫理首重家庭。父母總是最先有底,再則有兄弟姊妹。既長,則有夫婦,有子女;而宗族戚黨亦即由此而生。出來到社會上,於教學則有師徒,於經濟則有東夥,於政治則有君臣官民,遇事相助則有鄉鄰朋友。隨其年齡和生活之開展,而有其若近若遠四麵八方數不盡底關係。是關係,皆是倫理,皆有其情與義。然為表示彼此親切,加重其情與義,則於師,恒曰“師父”,而有“徒子徒孫”之說;於官,恒曰“父母官”,而有“子民”之說;於鄉鄰朋友,則互以伯叔兄弟相稱謂。舉整個社會各種關係,而一概家庭化之,務使其情益親,其義益重。由是乃使居此社會中者,每一個人對於其四麵八方底倫理關係,各負有相當義務;同時其四麵八方與之有倫理關係底人,亦各對他負有義務。全社會之人,不期而輾轉互相聯鎖起來,無形中成為一種組織。——我們所說“中國社會以倫理為組織”,即指此。

大抵社會組織,首在經濟上表著出來。近代西洋所以為個人本位底社會者,即因其視財產同於身體,一樣地為個人所有之一種自由。反之,社會主義者所求底社會本位底社會,便是以土地和一切生產手段統歸社會所有。倫理本位底社會於此,兩無所似。

倫理社會中,夫婦、父子情如一體,財產是不分底。有時祖父在堂,則祖孫亦不分;父母在堂,則兄弟等亦不分。分則視為背理。——是曰共財之義。不過倫理感情是有等差底,而生活以分居為便,故財不能終共。於是在兄弟之間或近支親族間,便有分財之義。最初是在分居時分財,分居後富者時或再度分財於貧者。親戚朋友,彼此間有無相通,是曰通財之義。通財,在原則上是要償還底:蓋其分際又自不同。遇到某一種機會,施財亦是一種義務;則大概是倫理上關係最寬泛底了。要之,在經濟上皆彼此顧恤,互相負責,有不然者,群指目以為不義。此外如許多祭田、義莊、義學等,為宗族間共有財產;大都是作救濟孤寡貧乏和輔助教育之用。這是從倫理負責觀念上產生出來底一種設備,與集體生活相似而不同。

然而我們可以看出這種社會經濟生活,卻隱然有似一種共產。不過其相與為共底,視其倫理關係之親疏厚薄為準:愈親厚,愈要共,以次遞減。同時,亦要看這財產之大小:財產愈大,將愈為多數人之所共。蓋無力負擔,人亦相諒;既有力量,義務隨之而寬。此所以諺有“蛇大窟亦大”之語。又雲“有三家窮親戚,不算富;有三家闊親戚,不算窮”。然則其財產不獨非個人有,非社會有,抑亦非一家庭所有;而是看作凡在倫理關係中都有份底了。謂之“倫理本位底社會”,誰曰不宜。

隨此看重倫理情誼而有之結果,便是以財產為享用之物,而缺乏更以增殖財產之資本觀念。它類近於社會主義之消費本位底經濟,而不趨向於生產本位底資本主義之路。這在人生態度上,對照近代西洋人可算導中國人於比較正確之路。但中國或因經濟上不走向資本主義,而技術上亦就總不發生產業革命者,其故未始不在此。那卻是一件可惜底事。

比國君為大宗子,稱地方官為父母,視一國如一大家庭。但知有君臣、官民相互間之倫理的義務,而不認識國民與國家之團體關係。一般國家之階級統治,亦由此隱晦或消融。——這是倫理社會給予政治的影響和變化。中國自古有“以孝治天下”之說,殆為西洋人所難於理解。其實這與近代西洋人所信“從人人之開明底利己心,就使社會福利自然增進不已”者,正好相比。它是說:從人人之孝弟於其家庭,就使天下自然得其治理;所以為君上者,莫若率天下以孝。福利與進步,為西洋政治要求所在;而倫理關係都各自作到好處(所謂父父子子),大家相安相保,則是中國政治之理想。這兩者雖不同,然其都取放任而不主幹涉則相近。西洋近世由此大演其自由競爭,創造了燦爛底物質文明:中國亦由此果然度了二十年所謂“安息於地上”之生活。——此可以見其不但整個政治組織納於倫理關係中,抑且其政治上之理想與途術,亦無不出於倫理歸於倫理者。

中國人似從倫理生活中,深深嚐得人生趣味。像孟子所說:

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朱注:“樂則生矣”,謂事親從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既有生意,則其暢茂條達自有不可遏者;所謂“惡可已”也。其又盛,則至於“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