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社會演進上中西殊途(6)(1 / 3)

就在這寬鬆不甚經意底家人父子生活中,讓人的情感發露流行,同時又使這一家人,在事實上不得不相依為命,於是其情感更深相纏結。在中國人生活中,情感抬頭,演為重情誼底文化,即為此。反之,在中國處處見彼此相與之情者,在西洋卻處處見出人與人相對之勢。非唯人民與其政府相對,勞工與其業主相對,乃至夫婦兩性亦且相對。這就為他們的生活欹重於團體;在團體內是要講法紀講契約底,家庭情愛為其所掩。由生活欹重點不同而文化出發點不同。我由父子兄弟之情,推及社會之一切;彼則由團體而影響到家庭了。固然人與人都不免以利相合。即如家庭組織,本有它的基礎在吾人生命中,而一麵亦是建築在經濟上底。其他無論。然西洋於此比較露骨,中國則比較隱約。這自然是為他們工商業社會,不免一切商業化;卻亦為中國將一切關係都納入倫理,而情誼化之了。

中國人生所表見者,是情感抬頭,欲望置後;西洋與此相反。在西洋近代人生中,欲望是抬頭了。這種不同,一麵源於他們的宗教與我倫理教化之異,一麵又是生活欹重團體與欹重家庭之異。質言之,在西洋近代人生中,欲望之所以抬頭,正是對於過去宗教禁欲之反動;而中國之倫理教化,卻承認“食色天性”(見《孟子》),根本不發生禁欲主義,自亦沒有此一反動。同時又為在集團生活中,個人茁露(說見前)之故,所以在近世權利觀念就抬頭了;而個人權利之本質,原即欲望。“自我中心”“欲望本位”,遂為近世社會人生一特色。生活欹重家庭,而情感抬頭底中國人生,原不一定排斥欲望;卻是“因情而有義”“其情益親其義益重”,不期而義務觀念抬頭,恰與西方權利觀念成對映。

這裏麵含有一重要關鍵。就是:人在情感中,恒隻見對方,忘了自己。慈母每為兒女而忘身;孝子亦每為其親而忘身。夫婦間、兄弟間、朋友間,凡感情厚底必處處替對方設想,念念以對方為重而放輕了自己。所謂“因情而有義”之義,正從對方演來,不是從自己立場出發。反之,人在欲望中,卻隻知為我,時或不顧對方了。人以口腹之欲,不免置魚肉於刀俎,狎妓者不複顧及婦女人格,即其顯例。於是倫理本位社會中,一個人似不為其自己而存在,乃仿佛互為他人而存在;反之,在個人本位底社會,則率直表見“自己本位”或“自我中心”。此非謂西洋人都情感薄,或其不能舍己為人。更非謂中國人都情感重,或都能舍己為人。但彼此兩方風教之異,固不可掩。

此其相異,在中西禮儀上即可看出。如西洋人宴客時,自己坐在正中,客人反在他的兩旁。尊貴的客人,近在左右手,其他客人便愈去愈遠。宴後如或拍影,數十百人皆為自己作陪襯,亦複如是。中國則客來必請上座,自己在下麵相陪。宴席之間,貴客上座離主人最遠,其近是左右手者,不過末座陪賓了。尋其意味,我則尊對方,謙卑自處;西洋則自我中心,示其親昵。——這完全是兩種精神。

權利一詞,是近數十年之舶來品,譯取自英文Right。論其字之本義,為“正當應該”,與中國人生觀念所尚初不相遠。其相異隻在說話者之地位,是第一位(FirstPerson),而不是出於第二位(對方),或第三位(ThirdPerson)。例如父母對兒女說“我應該養活你們到長大”,或“我應該予你們以相當教育”。這樣就合於中國味道。因為這是自課以義務,亦即是承認對方之權利。又或這話由第三者來說,亦可以底。因係站在旁觀地位來評論其理。但假如由作兒女們自己來主張,那便感覺不合適了。雖前後事實一致未改,然其自我中心的態度不合吾人習慣。晚近西洋國家新訂憲法,有以“生存權”“受教育權”與種種自由權同為人民所享有者:亦有以選舉為國家所責於國民之義務,得強製其投票,而不看作一種權利者。且不論這些問題內容,但論其態度,總皆與我不合。按中國習慣,凡是權利皆待對方賦予,凡是義務皆出於自課。試以選舉為例。在國家一麵,要認作是國民的權利而尊重之;換言之,給予國民以選舉的機會是國家的義務。在國民一麵,卻要認作是他對國家的義務而履行之;換言之,國家有權召集我們投票。照這樣,選舉是權利是義務,可不成問題。這就是倫理關係之兩方互相尊重之理。亦就因為彼此皆為對方設想,不從自身起念,權利觀念遂不發生,而說來說去莫非各人應盡之義。理義觀念既興,本不一定排斥欲望者,而欲望自然受排斥。欲望,是從自身起念反乎為對方設想;其受排斥者一。欲望又不免從軀殼起念,易使人生落於淺近狹小,於前論“倫理有宗教之用”不能發揮;其受排斥者二。任何一方針或主義,到末後總易有偏激之處。中國人生本不一定排斥欲望,而欲望卒受排斥,一部分亦即由這種末流偏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