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國人早已不相信,自己有什麼可以貢獻給世界的東西。特別是從社會史上看,全部中國文化隻不過宗法社會封建社會的化石遺跡,一切都是落後的,還有什麼可取呢?雖然有些人不甘心這樣承認,卻亦道不出所以然。自抗戰以後,歐美人士對我不無刮目相看之處,又加以同盟關係的外交詞令,當然說出話來更好聽。卻是此一民族文化的價值究竟何在?他可以貢獻給世界的是什麼?觀念總是模糊,說話總是籠統。好多中國人安於自欺,亦不知不覺順著說一些大話,按其實則毫無內容。這種自欺,實在比那種失去自信,是更壞的事情。
距今二十餘年前,我曾聲言最近未來的世界,將是中國文化的複興。——見鄙著《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第五章,論“世界未來之文化及我們應持的態度”(民國十年出版)。這話好像令人難於置信。恰恰最近我看到一本書,它頗能給我一機會來說明我的話。這就是流亡到美國的捷克人佛蘭芒克(FrankMunk)所著《武力經濟學》一書,去年在重慶有其中文譯本出版。這書誠如譯者徐宗士先生所說,其最精采處是他第一部分(第一至第七章)。此一部分,要在將“武力經濟”之特殊所在,介紹給世人。因此,他不得不以武力經濟與其他經濟作比較研究。這一比較研究,與其說是講經濟,不如說講人生;與其說是講經濟學,不如說是講哲學。而我的舊著,亦正是取西洋中國印度三方人生態度,較論其不同,從而指出近代西洋人生態度,將屆功成身退,代之者便是原初中國人生態度。所以借著佛蘭芒克的話,來說明我的話,是很方便的。
下麵我試著指出在此次世界大戰後的新思潮,將是對於中國人生之領悟和采取。中國就是以其人生態度貢獻給世界,而為世界和平奠立其基礎。
二
我現在就佛蘭芒克書中,先摘引我所必要摘引的話:
職業經濟學者和一般人都難了解,有一種運動(指法西斯及納粹)的哲學,同時攻擊資本主義和馬克斯主義,亦即同時攻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要知武力經濟原是兩者之死敵。不管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過去如何地互相仇視,但他們有其共同底基本哲學,共同底人生觀。就是他們都相信人類努力的目標,在求致更高更好底生活水準,更大幸福,更多物質上和精神上的事物,此新的革命運動則與這些觀念完全相反。
法西斯哲學家力斥我們的文明,不過是一種金錢的文明。墨索裏尼曾經說過,法西斯主義否認物質幸福的觀念,而把這種觀念還給他們的發明家——十九世紀上半期的經濟學者。法西斯主義認為“物質幸福等於快樂”的公式不能適用。這種公式隻會把人類降至禽獸無異,隻會使人類關心一件事情——吃得好,長得胖——其結果,人類隻剩了一個純粹物質生活。
過去一百五十年中,我們所想象的以經濟名詞為主,我們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接受若幹種的價值而予以默許。自由主義、保守主義、社會主義都從共同底前提出發。最要緊的是經濟動機,而將其他動機置於次要。在這一點上,亞丹斯密和馬克斯並沒有什麼大差別。
納粹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內心,是“非經濟的”(No-Economic),甚或可以說是“反經濟底”(Anti-Economic)。納粹政治家法西斯政治家決策之時,要置經濟的考慮於次要;他們要而且必須要犧牲經濟和實業的利益,以取得征服或威權那更大的權力。
原來“武力經濟”一名詞之建立,是對於“福利經濟”而言。一百五六十年之經濟思潮,不論是資本主義,是反資本主義,基本觀念總不能出乎福利經濟。唯若今日法西斯和納粹,則不複屬於這範疇。他們不求自由,不求安全,不求享受,而如尼采所說“誌在權力”(Willtopower),亦如他們自己所說“要永久戰爭,永久革命”。因此不得不別名之曰武力經濟。
三
記得上次世界大戰時,蔡孑民先生曾說:德國人之作戰是出於尼采哲學的影響。這原是歐洲人先已說過的話,而國內當時頗有人譏笑他是唯心論。然而在今天,大戰發作之不能單從經濟問題來解釋,人類行為不單出於經濟動機,既成公論;經佛蘭芒克之指點而益明。所謂哲學不必是一套理論,而是指人生最基本的取舍,一切因之而異。這就是我們必須嚴密注意之所在。
在人生最基本取舍上,法西斯、納粹與資本主義和共產主義,殊不相同;而共產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倒有相同處。這便是蘇聯英美終歸回複到一條陣線的理由。而共產主義者承認一切人類的平等,並無種族或膚色之分,又足以決定他與納粹終究合不起來。但是對於個人主義集團主義二者間之取舍相反,英美與蘇聯之壁壘不同,豈是終可泯滅者嗎?人們這些取舍不同,將是紛紛擾擾永無歸落呢?抑或前途大勢不難逆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