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之死(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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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務印書館的《東方》雜誌複刊,易名《今日東方》,向我約稿。在《今日東方》第二期上,有《曠世大劫難——商務印書館被毀記》,不讀此文則已,讀了此文,我思緒萬千,竟一夜不能入睡。這段史實大家都是知道的:1932年1月28日晚11時許,日本陸戰隊突然進犯上海閘北,我十九路軍奮起抵抗,是為著名的“一·二八事件”。日本轟炸機於次日淩晨從停泊在黃浦江的航空母艦上起飛,先到閘北地區盤旋示威,到天亮後,約10時許,竟特意選中了商務印書館和附近的醫院投彈,商務印書館被六顆炸彈擊中,引發大火,卷起的紙灰飛達數十裏以外,所有庫存圖書和待印書稿全部在劫火中焚毀。而附近的醫院,亦被炸成一片廢墟,所有未及躲避的病人和醫護人員都被炸死。把炸彈有意投向中國最大的文化機構,並投向兩國交兵中最應得到戰火豁免的醫療機構,日本軍國主義那反文明反人類的法西斯氣焰,其窮凶極惡真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程度,至今思之,還令人不禁眥裂發豎!t米t花t在t線t書t庫t

這段史實,於我個人而言,不僅是難以忘懷的國恨,而且也是刻骨銘心的家仇。

我的祖父劉雲門,就在那一天,被日機炸死在醫院裏。他是因中風而住院的,身體已基本上癱瘓,不可能在日機肆虐的一刹那設法躲避。轟炸過後,隻有我姑媽在上海,她急忙趕赴醫院,隻見一片冒著餘火濃煙的廢墟,蒸騰出枯焦熾熱的氣浪,她和若幹也是尋訪親人的男女哭喊著去那廢墟中翻查,希望能找到親人的屍體。也不時有尋訪者忽然發出淒厲的號哭聲——那是終於翻出了尚可辨認的親人遺骸。但我姑媽直翻檢到雙手冒血,硬是沒能找到祖父遺體。後來有轟炸時

僥幸從醫院裏逃出的人士來扶持勸慰我姑媽和另一些痛不欲生的難屬,他們證實,直到飛機的聲音在頭頂喧囂時,他們還以為無論如何總不至於向醫院投彈,雖然也進行了一些疏散,但進度緩慢,後來突然有炸彈投向醫院,他們因為恰好不在樓體內,故而能夠逃出。據他們證實,凡在樓裏的,沒有生還的可能,有的病房被炸彈正麵擊中,人體和家具成為齏粉,加以大火燃燒,使尋找遺骸成為不可能之事……姑媽聽了,當場暈死在勸慰者懷裏。

祖父大約出生在1885年,他在清朝最後一次科舉考試中得中最後一屆舉人。那一次中舉的舉人可以有兩種選擇,一是等候分派一個官職,一是公費留洋,祖父選擇了第二種。他到日本留學,據說曾進過早稻田大學,又進過東京帝大,最後確定的專業是醫療,這也是那個時代許許多多中國知識分子的選擇——以為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改變自己民族“東亞病夫”的麵貌。在日本時祖父與廖仲愷、何香凝過從頗密,也見過孫中山,加入了同盟會,思想趨向激進。回國後,祖父先在家鄉(四川安嶽縣)開辟新學,自任體育教師,編製新式體操,還自寫歌詞自譜曲調,帶領學生們邊唱新歌邊做新操,一時轟動鄉裏。後來祖父到北京任京官,是在蒙藏院任僉事(清末是否有這個官職,我生也晚,不甚清楚,但共和後他仍在蒙藏院,職務為僉事,則應無誤)。在清末,他曾與汪精衛、黃複生等合謀在銀錠橋預置炸彈,刺殺攝政王,事敗後汪被捕,還曾有“引頸成一快,不負少年頭”的豪語傳世。那次謀刺,祖父以在鼓樓前大街開設的“真光照相館”為掩護,事泄後汪、黃都沒有說出他來,清廷也未偵查出他,他以後對此事也就諱莫如深,但某些最親近的朋友,如李貞白、孫炳文等是知道的。

共和後,孫中山在南方並不能充分施展抱負,而假意擁護共和的袁世凱越來越明顯地暴露出其稱帝的野心,祖父心情非常苦悶,曾多次作詩抒發其鬱悶的情思,我在他遺留的極少墨跡中看到幾首,其中一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