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也畫不好。看別人作畫,好像沒什麼了不起,可是自己一動筆,才痛感此道甚難哪!”
這便是主人的感慨。的確,此話不假。
主人的朋友透過金邊眼鏡瞧著他的臉說:
“是呀,不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好嘛。首先,不可能單憑坐在屋子裏空想就能夠畫出畫來,從前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①曾說:‘欲作畫者,莫過於描繪大自然。天有星辰,地有露華;飛者為禽,奔者為獸;池塘金魚,枯木寒鴉。大自然乃一巨幅畫冊也。’怎麼樣?假如你也想畫出像樣的畫來,畫點寫生畫如何?”
①安德利亞:(一四八六——一五三○)意大利佛羅倫薩文藝複興鼎盛期著名畫家,壁畫《聖餐圖》最享盛譽。
“咦,安德利亞說過這樣的話?我還一點都不知道哩!不錯,說得對,的確如此!”
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他朋友的金邊眼鏡裏,卻流露出嘲奔的微笑。
翌日,咱家照例去簷廊美美地睡個午覺。不料,主人破例踱出書房,在咱家身後不知幹什麼,沒完沒了。咱家驀地醒了。為了查清主人在搞什麼名堂,眼睛張開一分寬的細縫。嗬!原來他一絲不苟地采納了安德利亞的建議。見他這般模樣,咱家不禁失聲大笑。他被朋友奚落一番之後,竟然拿咱家開刀,畫起咱家來了。咱家已經睡足,要打嗬欠,忍也忍不住。不過,姑念難得主人潛心於握管揮毫,怎能忍心動身?於是,強忍住嗬欠,一動不動。眼下他剛剛畫出咱家的輪廓,正給麵部著色。坦率地說,身為一隻貓,咱家並非儀表非凡,不論脊背、毛楂還是臉型,絕不敢奢望壓倒群貓。然而,長相再怎麼醜陋,也想不至於像主人筆下的那副德行。不說別的,顏色就不對。咱家的毛是像波斯貓,淺灰色帶點黃,有一身斑紋似漆的皮膚。這一點,我想,任憑誰看,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實。然而,且看主人塗抹的顏色,既不黃,也不黑;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照此說來,該是綜合色吧?也不。這種顏色,隻能說不得不算是一種顏色罷了。除此之外,無法評說。更離奇的是竟然沒有眼睛。不錯,這是一幅睡態寫生畫嘛,倒也沒的可說。然而,連眼睛應該擁有的部位都沒有,可就弄不清是睡貓還是瞎貓了。咱家暗自思忖:再怎麼學安德利亞,就憑這一手,也是個臭筆!然而,對主人的那股子熱忱勁兒,卻不能不佩服。咱家本想盡量紋絲不動,可是有尿,早就憋不住了。全身筋肉脹乎乎的,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不得已,隻好失陪。咱家雙腿用力朝前一伸,把脖子低低一抻,“啊”的打了一個好大的嗬欠。且說這麼一來,想文靜些也沒用。反正已經打亂主人的構思,索性趁機到房後去方便一下吧!於是,咱家慢條斯理地爬了出去。這時,主人失望夾雜著憤怒,在屋裏罵道:“混帳東西!”
主人有個習慣,罵人時肯定要罵聲“混帳東西”,因為除此之外他再也不知道還有些什麼罵人的髒話,有什麼辦法!不過,他絲毫也不理解人家一直克製自己的心情,竟然信口罵聲“混帳東西”,這太不像話。假如平時咱家爬上他的後背,他能有一副好臉子,倒也甘願忍受這番辱罵。可是,對咱家方便的事,沒有一次他能痛痛快快地去做。人家**,也罵聲混蛋,嘴有多損!原來人哪,對於自己的能量過於自信,無不妄自尊大。如果沒有比人類更強大的動物出現,來收拾他們一通,真不知今後他們的囂張氣焰將發展到何等地步!
假如人類的恣意妄為不過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關於人類的缺德事,咱家還聽到不少不知比這更淒慘多少倍的傳聞哪。這家房後,有個一丈見方的茶園,雖然不大,卻是個幽靜宜人的向陽之地。每當這家孩子吵得太凶、難以美美地睡個午覺,或是百無聊賴、心緒不寧時,咱家總是去那裏,養吾浩然之氣,這已成為慣例。
那是個十月小陽春的晴和之日,下午兩點鍾左右,咱家用罷午餐,美美地睡了一覺,然後做室外運動,順腳來到茶園。咱家在樹根上一棵棵地嗅著,來到西側的杉樹籬笆牆時,隻見一隻大黑貓,硬是壓倒枯菊而酣然沉睡。它似乎一直沒有察覺咱家已經走近;又仿佛已經察覺卻滿不在乎,依然響著濃重的鼾聲,長拖拖地安然入夢。有貓擅自闖進院落,居然還能睡得那麼安閑,這不能不使咱家對它的非凡膽量暗暗吃驚。它是一隻純種黑貓。剛剛過午的陽光,將透明的光線灑在它的身上,那晶瑩的茸毛之中,仿佛燃起了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一副魁偉的體魄,塊頭足足大我一倍,堪稱貓中大王。咱家出於讚賞之意、好奇之心,竟然忘乎所以,站在它麵前,凝神將它打量。不料,十月靜悄悄的風,將從杉樹籬笆探出頭來的梧桐枝輕輕搖動,兩三片葉兒紛紛飄落在枯菊的花叢上。貓大王忽地圓眼怒睜。至今也還記得,它那雙眼睛遠比世人所珍愛的琥珀更加絢麗多彩。它身不動、膀不搖,發自雙眸深處的炯炯目光,全部集中在咱家這窄小的腦門上,說:“你他媽的是什麼東西!”
身為貓中大王,嘴裏還不幹不淨的!怎奈它語聲裏充滿著力量,狗也會嚇破膽的。咱家很有點戰戰兢兢。如不賠禮,可就小命難保,因而盡力故作鎮靜,冷冷地回答說:
“咱家是貓。名字嘛……還沒有。”
不過此刻,咱家的心房確實比平時跳動得劇烈。
貓大王以極端蔑視的腔調說:
“什麼?你是貓?聽說你是貓,可真吃驚。你究竟住在哪兒?”他說話簡直旁若無人。
“咱家住在這裏一位教師的家中。”
“料你也不過如此!有點太瘦了吧?”
大王嘛,說話總要盛氣淩人的。聽口氣,它不像個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一身肥膘,倒像吃的是珍饈美味,過的是優裕生活。咱家不得不反問一句:
“請問,你發此狂言,究竟是幹什麼的?”
它竟傲慢地說:“俺是車夫家的大黑!”
車夫家的大黑,在這一帶是家喻戶曉的凶貓。不過,正因為它住在車夫家,才光有力氣而毫無教養,因此,誰都不和它交往,並且還連成一氣對它敬而遠之。咱家一聽它的名字,真有點替它臉紅,並且萌發幾絲輕蔑之意。
首先要測驗一下他何等無知,對話如下: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了不起?”
“肯定是車夫了不起呀!瞧你家主人,簡直瘦得皮包骨啦。”
“大概就因為你是車夫家的貓,才這麼健壯哪。看樣子,在車夫家口福不淺吧?”
“什麼?俺大黑不論到哪個地麵上,吃吃喝喝是不犯愁的。爾等之輩也不要隻在茶園裏轉來轉去。何不跟上俺大黑?用不上一個月,保你肥嘟嚕的,叫人認不出。”
“這個嘛,以後全靠您成全啦!不過,論房子,住在教師家可比住在車夫家寬敞喲!”
“混帳!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他十分惱火。兩隻像紫竹削成的耳朵不住地扇動著,大搖大擺地走了。
咱家和車夫家的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時開始的。
其後,咱家常常和大黑邂逅相逢。每次見麵,他都替車夫大肆吹捧。前文提到的“人類的缺德事”,老實說,就是聽大黑講的。
一天,咱家和大黑照例躺在茶園裏天南海北地閑聊。他又把自己老掉牙的“光榮史”當成新聞,翻來覆去地大吹大擂。然後,對咱家提出如下質問:
“你小子至今捉了幾隻老鼠?”
論知識,咱家不是吹,遠比大黑開化得多。至於動力氣、比膽量,畢竟不是他的對手。咱家雖然心裏明白,可叫他這麼一問,還真有點臊得慌呢。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該說謊,咱家便回答說:
“說真的,一直想抓,可還沒有動手哩!”
大黑那從鼻尖上兀自翹起的長須嘩啦啦的亂顫,哈哈笑起來。
原來大黑由於傲慢,難免有些弱點。隻要在他的威風麵前表示心悅誠服,喉嚨裏呼嚕嚕地打響,表示洗耳恭聽,他就成了個最好擺弄的貓。自從和他混熟以來,咱家立刻掌握了這個訣竅。像現在這種場合,倘若硬是為自己辯護,形勢將越弄越僵,那可太蠢。莫如索性任他大說而特講自己的光榮史,暫且敷衍它幾句。就是這個主意!於是,咱家用軟話挑逗他說:
“老兄德高望重,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果然,他在牆洞中呐喊道:“不算多,總有三四十隻吧!”
這便是他得意忘形的回答。他還繼續宣稱:“有那麼一二百隻老鼠,俺大黑單槍匹馬,保證隨時將它消滅光!不過,黃鼠狼那玩藝兒,可不好對付喲!我曾一度和黃鼠狼較量,倒血黴啦!”
“咦?是嗎?”咱家隻好順風打旗。而大黑卻瞪起眼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