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3 / 3)

“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搬起一袋子石灰,一跨進廊下倉庫,好家夥,一隻大個的黃鼠狼嚇得竄了出來。”

“哦?”咱家裝出一副吃驚的樣子。

“黃鼠狼這東西,其實隻比耗子大不丁點兒。俺斷喝一聲:你這個畜牲!乘勝追擊,終於把它趕到髒水溝裏去了。”

“幹得漂亮!”咱家為他喝彩。

“可是,你聽呀!到了緊急關頭,那家夥放他媽的毒煙屁!臭不臭?這麼說吧,從此以後覓食的時候,一見黃鼠狼就惡心喲!”

說到這裏,他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狐騷味。伸長前爪,將鼻尖擦了兩三下。咱家也多少感到他怪可憐的,想給他打打氣。

“不過,老鼠嘛,隻要仁兄瞪它一眼,它就小命玩完。您捕鼠可是個大大的名家,就因為淨吃老鼠,才胖得那麼滿麵紅光的吧?”

這本是奉承大黑,不料效果卻適得其反。大黑喟然歎曰:

“唉,思量起來,怪沒趣的。再怎麼賣力氣捉老鼠,能像人那樣吃得肥嘟嚕的貓,畢竟是舉世罕見喲!人們把貓捉的老鼠都搶了去送給警察。警察哪裏知道是誰抓的?不是說送一隻老鼠五分錢嗎?多虧我,我家主人已經賺了差不多一元五角錢呢。可他輕易不給我改善夥食。哎呀呀,人哪,全是些體麵的小偷喲!”

咱家一聽,就連一向不學無術的大黑都懂得這麼高深的哲理,不禁滿麵慍色,脊毛倒豎。由於心頭不快,便見機行事,應酬幾句,回家去了。

從此,咱家決心不捉老鼠,但也不當大黑的爪牙,未曾為獵取老鼠以外的食物而奔波。與其吃得香,莫如睡得甜。由於住在教師家,貓也似乎沾染了教師的習氣,不當心點兒,說不定早早晚晚也要害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直到最近,似乎終於醒悟,自己在水彩畫方麵也沒有希望。十二月一日的日記中寫了這麼一段話:

今天開會,才第一次遇見了××。都說此公放蕩不羈,果然一副風月老手風度。與其說此公招女人喜歡才放蕩,莫如說他非放蕩不可更確切。聽說他老婆是個藝妓,叫人羨慕。原來,謾罵風流鬼的人,大多沒有風流的資格;自命風流的人,也大多沒有資格風流。這號人,本來不是非風流不可,卻硬要走這條路,宛如我畫水彩畫,終於沒有希望畢業,卻又不顧一切地硬是裝作唯我精通的架勢。喝喝飯店的酒,或是逛逛藝妓茶館,就能夠成為花liu行家嗎?假如這個理論站得住,那麼,我也有理由說我能夠成為一名出人頭地的畫家嘍!我的水彩畫莫如幹脆棄筆的好。同樣,與其做個糊塗的行家,遠不如當一名剛進城的鄉巴佬。

這番“行家論”,咱家有點不敢苟同。並且羨慕別人的老婆是藝妓雲雲,作為一名教師來說,也是礙難出口的卑劣念頭,但唯獨他對自己水彩畫的批判,卻很準確。主人盡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賞的心理卻仍難除卻。隔了兩天,到了十二月四日,日記中又敘述了如下情節:

昨夜做了個夢:我覺得畫水彩畫畢竟不成器,便將畫棄了。但不知是誰把那幅畫鑲在漂亮的匾額裏,掛在橫楣。這一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那幅畫變成了佳作。我萬分高興,這太棒了。我呆呆地欣賞,不覺天已破曉。睜眼一看,那幅畫粗劣如舊,簡直像旭日昭昭,一切都那麼明明白白。

主人連在夢中漫步,似乎都對水彩畫情意依依,自命不凡。看來,不要說水彩畫家,按其氣質,就連他所謂的風月老手,也是當不成的。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常來的那位戴金邊眼鏡的美學家,久別之後,又來造訪。他剛一落座,劈頭便問:

“繪畫怎麼樣?”

主人神色自若地說:“聽從您的忠告,正在努力畫寫生畫。的確,一畫寫生,從前未曾留心的物體形狀及其色彩的精微變化,似乎都能辨認得清晰。這令人想到,西方畫就因為自古強調寫生,才有今日的發展。好一個了不起的安德利亞!”

他若無其事地說著,隻字不提日記裏的話,卻再一次讚佩安德利亞。

美學家邊笑邊搔頭:“老實說,我那是胡說八道。”

“什麼?”主人還沒有醒悟到他正在受人捉弄。

“什麼?就是你一再推崇的安德利亞的那番話,是我一時胡謅的。不曾想,你竟然那麼信以為真。哈哈哈……”

美學家笑得前仰後合。咱家在簷廊下聽了這段對話,不能不設想主人今天的日記又將寫些什麼。

這位美學家竟把信口開河捉弄人當成唯一的樂趣。他絲毫不顧及安德利亞事件會給主人的情緒帶來什麼樣的影響。得意忘形之餘,又講了下述一段故事:

“噢,常常是幾句玩笑人們就當真,這能極大地激發起滑稽的美感,很有意思。不久前我對學生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①忠告吉本②不要用法語寫他畢生的巨著《法國革命》③,要用英文出版。那個學生記憶力又非常好,竟在日本文學討論會上認真地原原本本複述了我的這一段話,多麼滑稽。然而,當時的聽眾大約一百人,竟然無不凝神傾聽。

①尼古拉斯·尼克爾貝(NicholasNickleby):英國小說家狄更斯(CharlesDickens,一八一二——一八七○)一八三四年完成的長篇小說《尼古拉斯·尼克爾貝》中的主人公名字。

②吉本:(EdwardGibbon,一七三七——一七九四)英國曆史學家,著《羅馬帝國衰亡史》六卷,但未曾著《法國革命》。

③《法國革命》:為英國十九世紀的卡萊爾所著。這幾句表明胡謅八扯以捉弄人。

接下來,還有更逗趣的故事哪。不久前,在一個某某文學家蒞席的會議上,談起了哈裏森①的曆史小說《塞奧伐洛》,我評論說:‘這部作品是曆史小說中的白眉,尤其女主人公臨死那一段,寫得真是鬼氣森森。’坐在我對麵的那位‘萬事通’先生說:‘是呀!是呀!那一段的確是妙筆生花。’於是,我知道,那位先生和我一樣,還未曾讀過這篇小說哩!”

①哈裏森:(一八三一——一九二三)英國法學家、文學家、哲學家。

患神經性胃炎的主人瞪大了眼睛問道:“你如此妖言惑眾,假如對方真的讀過,那可怎麼得了?”

這番感慨仿佛在說:騙人倒也無妨,隻是一旦被剝掉畫皮,豈不糟糕?

那位美學家不動聲色地說:“咳,到時候一口咬定,是和別的書弄混啦,或是胡扯一通,也就完事嘛!”說著,他哈哈大笑。這位美學家別看戴著一副金邊眼鏡,但其性情,與車夫家的大黑頗有相似之處。

主人吸著“日出”牌香煙,噴吐著煙圈,嘴不說心想:“我可沒有那麼大的膽量。”而美學家那副眼神,似乎在說:“所以嘛,你即使畫畫,也照例完蛋。”他說:“不過,笑話歸笑話。畫畫的確不是件容易事。據說,達·芬奇①曾經叫他的**畫寺廟牆上的汙痕。真的,假如走進茅房,專心致誌地觀察漏雨的牆壁,不難畫出絕妙的圖案畫喲!你不妨留點心,畫它一幅試試,一定會畫出妙趣橫生的好畫來。”

①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美術家、自然科學家、工程師。

“又是騙人吧?”

“哪裏,這可是千真萬確喲!難道這不是精辟的名言嗎?達·芬奇會這麼說呢。”

“不錯,的確很精辟。”

主人已經大半服輸。但他似乎還不肯在茅房裏畫寫生畫!

車夫家的大黑,後來變成了瘸貓。他那油光鋥亮的絨毛也逐漸地褪色,脫落。咱家曾經誇獎過的那一對比琥珀還美的眼睛,已經堆滿了眼屎。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意氣消沉,體質羸弱。咱家和他在常去的那個茶園最後見麵那天,問他一向可好?他說:

“黃鼠狼的勾魂屁和魚販子的大扁擔,可把俺坑苦嘍。”

楓葉曾為鬆林妝點過二三朱紅,如今已經謝了,宛如一支古老的夢;在“洗指缽”旁落英繽紛的紅白二色山茶花,也已飄零殆盡。兩丈多長的簷廊雖然朝南,但冬日的陽光轉眼西斜。寒風不起的日子已經不多,而咱家晝寢的時光料也無幾了。

主人天天去學校,歸來便悶坐書房;一有人來,卻依然嘮叨:“教師當夠了,夠了……”水彩畫已經不大畫了,胃藥也不見功效,已經不再吃。孩子們還好,天天上幼兒園,一回到家裏就唱歌,不時地揪住咱家的尾巴,將咱家倒提起來。

咱家因吃不到美味,沒有怎麼發胖。不過,還算健康,沒有變成瘸貓,一天天地虛擲韶光。

咱家決不捉老鼠。女仆還是那麼煩人。依然沒有給咱家起上名字。但是,那又何妨。欲望無止境嘛!但願住在這位教師的家,以無名一貓而了此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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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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