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新春以來,咱家也有了點名氣。別看是貓,卻也趾高氣揚。可喜,可賀!

元旦清晨,主人收到一張彩繪明信片。這是他的好友某某畫家寄來的。上抹朱紅,下塗墨綠,中間用蠟筆畫著一隻動物蹲著。主人在書房裏,橫過來看,豎過去瞧,口稱:“色調妙極啦!”既已讚佩,以為他會就此罷休。不料,他仍然在橫看看豎瞧瞧;忽而扭過身去,忽而伸出手來,活像個百歲老翁在看天書;忽而又麵對窗欞,將畫兒舉到鼻尖下觀賞。倘若不盡快結束,膝蓋就這麼亂晃,咱家簡直岌岌可危,剛剛晃得輕些,隻聽他又低聲說:“這究竟畫了個什麼呀?”

主人大概是盡管對那張彩繪明信片的色彩大加讚揚,卻還不清楚畫麵上那隻動物是個什麼,因此,一直在凝思苦想。難道就那麼難懂?咱家斯斯文文地睡眼半睜,不慌不忙地一瞧,半點也不假,正是咱家的畫像。畫者未必像主人那樣硬充什麼安德利亞,不愧是一位畫家,不論形體或色彩,無不畫得端端正正。任何人看,也無疑是一隻貓。如果稍有眼力,還會清清楚楚地看得出,畫的不僅是貓,而且不是別的貓,正是咱家。連這麼點明擺著的小事都不懂,還用得著花費那麼多的心血?不禁覺得人啊,真有點可憐。假如可能,我願意告訴他,畫的正是咱家。即使認不出是咱家,至少也要叫他明白,畫的是貓。然而,人嘛,畢竟不是天賜靈犀的動物,不懂我們貓族的語言。那就對不起,不理算了。

順便向讀者聲明:原來人類有個毛病,動不動就叫喊什麼貓呀貓的,平白無故以輕蔑的口吻評論咱家。這很不好。那些教師者流對自己的愚昧無知渾然不覺,卻又擺出一副高傲的麵孔。他們似乎以為人間的渣滓生了牛馬,牛馬糞裏養出了貓。這在他們來說,也許已經習以為常,然而客觀看來,卻不是怎麼體麵的事。就算是貓,也不是那麼粗製濫造就能畫得像的。冷眼一瞧,似乎千貓一麵,沒有區別,任何一隻貓也毫無獨特的個性,然而,請到貓天下去瞧,人世所謂“各有千秋”這句話,在這裏也完全適用。不論眼神、鼻型、毛色、步伐,全不相同。從胡須的翹立到耳朵的豎起、乃至尾巴的下垂,方法與姿態無一雷同。美與醜、善與惡、賢與愚,一切的一切,可以說千差萬別。然而,盡管存在著那麼明顯的差異,但據說,人類眼皮隻顧往上翻,兩眼望蒼空。那麼,不要說對我們的性格,就連對我們的相貌也始終辨認不清,實在可憐!自古流傳這麼一句話:“物以類聚”,果然不差。賣粘糕的了解賣粘糕的,貓了解貓。貓家的事,畢竟非貓不解。不管人類社會怎樣發達,僅就這一點來說,是力不從心的。何況,說實話,人類並不像他們自信的那麼了不起,這就更難上加難了。更何況我家主人者流,連同情心都沒有,哪裏還懂得“彼此深刻了解是愛的前提”這些道理?還能指望他什麼?他像個品格低劣的牡蠣似的泡在書房裏,從不對外界開口,卻又裝出一副唯我達觀的可憎麵孔,真有點滑稽。其實,他並不達觀,證據如下:

分明是我的肖像擺在他的眼前,他卻絲毫認不出,還裝模作樣、胡謅八扯地說:“今年是日俄戰爭的第二年,大約畫的是一隻熊①吧!”

①熊,日俄戰爭時,日本人稱俄國人“北極熊”。

咱家趴在主人的膝蓋上眯起眼睛想這些心事,不多時,女仆又送來了第二張彩繪明信片。一瞧,原來是活版印刷品,畫著四五隻洋貓,排成一大排:有的握筆,有的掀書,都在用功。其中一貓離座,在桌角旁“貓呀,貓呀”①的連唱帶跳西洋舞。畫片上端,用日本墨寫了“咱家是貓”四個大字。右邊還寫了一首俳句②:“你讀書,我跳舞,貓兒之春日日無辛苦。”這是主人的舊日門生寄來的。其中含意,隻要是個人都會一目了然。可是,粗心的主人卻似乎沒懂,歪著頭在納悶兒,自言自語地說:“咦?今年是貓年?”咱家已經這麼出名,他似乎還不曾察覺哩。

①“貓呀,貓呀”:日本流行歌。“您說我貓呀貓呀的。可是小貓能夠穿上木屐,拄著拐杖,披著帶條紋的睡衣走來嗎?”

②俳句:日本古典詩,每首十七個音節(五-七-五)。

這時,女仆又送來第三張明信片。這一份不是畫片,上寫“恭賀新年”;旁書“不揣冒昧,煩請代向貴貓致意。”既然寫得這麼一清二楚,主人再怎麼粗心,似乎也懂了,便哼的一聲,瞧瞧我的臉兒。那副眼神似乎與往日不同,對咱家略有崇敬之意。主人一向不被世人瞧在眼裏。突然這麼露臉,多虧沾了咱家的光。如此說來,他用那副眼神看我,倒也理當如此。

這當兒,門鈴丁零零地響了。大約有客人來。每逢客至,總是女仆前去迎接。按老規矩,除非魚販子梅公登門,咱家是不必出迎的,因此,仍然泰然自若地蹲在主人的膝蓋上。

這時,主人活像看見債主闖進家門似的,滿麵憂色地向正門望去。他似乎討厭挽留拜年的客人陪他飲酒。人哪,古怪到如此程度,實在令人遺憾。既然如此,趁早出門不就好了嗎?可他又沒有那股勇氣,越來越暴露出牡蠣的本性。

片刻,女仆前來,報告寒月先生駕到。寒月這個人,大約也是主人的昔日門徒,如今已經出了學門,據說比主人混得闊氣多了。不知為什麼,他常到主人家來玩,一來就鳴盡心中之不平才走。諸如,似乎有女人對他鍾情,又似乎沒有;似乎人生很有意義,又似乎很無聊;似乎太悲慘,又似乎很歡快之類。他偏找我家主人那樣的窩囊廢,特來傾訴他那些廢話。這本來令人費解,而我家那位牡蠣式的主人一聽,反倒不時地幫腔,這就更令人好笑。

“好久不見了。說真的,從去年年末以來,一直大忙特忙,幾次想來,兩隻腳卻終於沒有朝這個方向邁步。”他搓著和服外褂的衣帶,說些謎語一般的鬼話。

“都奔什麼方向去了?”主人滿臉嚴肅,扯著印有家徽的黑棉袍袖口。這件袍子絮的是棉花,袖子太短,穿在裏邊的粗布衣袖,左右各露半寸。

“啊,嘿嘿……是到另一個方向去了。”寒月先生笑著說。

主人一瞧,寒月先生今天掉了一顆門牙,便話鋒一轉,問道:

“你的牙,怎麼啦?”

“老實說,是因為在一個地方吃了點蘑菇。”

“吃了什麼?”

“唔,吃了點蘑菇。我正用前牙要咬斷蘑菇傘,一下子,門牙不見了。”

“吃蘑菇還崩掉了門牙?真像個老頭啦?說不定這能寫出一首俳句,但是,戀愛可就談不成嘍!”

主人說著,用手心輕輕拍打咱家的頭。寒月先生還對咱家大加讚賞:

“啊,還是那隻貓吧?肥得多了嘛!瞧這塊頭,和車夫家的大黑比,也毫不遜色呀!太棒啦。”

“噢,近來長大了不少。”主人洋洋得意,啪啪地敲打咱家的頭。被誇獎幾句,倒也愜意,但是,腦袋可疼呢。

“前天夜裏還舉行了一次音樂會呢!”寒月先生又將話茬拉了回來。

“在哪兒?”

“別管在哪兒,您還是不問的好嘛。總之,用三把小提琴和鋼琴伴奏,太有趣啦。若是有三把小提琴,即使拉得不好,也還聽得下去。兩名是女的,我夾在中間,覺得自己拉得也不賴嘛!”

“嗯?且慢。那麼,兩個女人都是幹什麼的?”主人不勝豔羨地問道。

別看主人平時繃著一張枯木冷岩般的臉,其實,這位先生絕不是個淡於女色的人。他曾讀一部西洋小說,書中有個人物,作者用諷刺的筆法勾畫他說:對一切女人無不鍾情。據統計,他對十分之七的過路女人都愛得入迷。主人讀後,甚至激動地說:“此乃真理也。”

如此色徒,為什麼竟然過起牡蠣般的生活?這畢竟是吾儕貓輩難解其奧的。有人說他是由於失戀,有人說他是由於害了胃病,也有人說他是由於缺少金錢,因而腰杆不硬。管他事出何因,反正算不上與明治史有關的人物,也就無所謂了。不過,單說他竟以豔羨的口吻詢問寒月先生的女友,這可是千真萬確。

寒月先生用筷子夾了一塊小拚盤裏的魚糕,津津有味地用前齒咬成兩半。我擔心他又會崩掉門牙,但這次卻安然無恙。

“沒什麼,兩位都是淪落風塵的小姐喲,你不會認識的。”寒月冷冷地說。

“原來——”主人拖著長腔,略去“如此”二字,陷於沉思。

寒月先生也許覺得正是火候,便試探著慫恿道:

“多麼好的天氣呀!閣下如果有暇,何妨一同出去遛遛。日軍已經攻克旅順,街上可熱鬧哪!”

主人的神色似乎在說:與其聽攻克旅順的喜訊,莫如聽寒月女友的身世。思索多時似乎終於下定決心,毅然起立。

“那就走吧!”

主人照例穿著那件印有家徽的黑棉袍,外加一件棉坎肩。據說這是兄長留給他的遺物。二十年來已經穿舊。結城產的絲綢再怎麼結實,怎奈這麼年久月深地穿在身上,總是經受不住的。多處棉花已經很薄,迎著陽光,明晃晃地可以看清裏麵補丁上的針腳。主人的服裝,沒有年末與歲初之分,也沒有便裝與禮服之別。離家時,他袖起手來,信步而去。他是沒有外衣呢?還是雖有卻嫌麻煩,不肯換?咱家不得而知。不過,單就這件事來說,不能認為是由於失戀所致。

二人出門之後,咱家便稍微失敬,將寒月先生吃剩的魚糕渣全部消受了。

這時,咱家已經不再是個尋常的貓。至少,大有資格和桃川如燕①者流筆下的貓、乃至葛雷②筆下偷吃金魚的那隻貓相提並論,根本不把車夫家的大黑之輩放在眼裏!縱然舔光盤底,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何況背著別人吃零食這種習慣,並非貓家獨創。主人家的女仆,不就常常趁女主人不在,偷了就吃、吃了再偷?豈止女仆,如今,連夫人吹捧受過良好教育的孩子們,也大有這種趨勢。那是四五天前,兩個女孩早早醒來,趁老夫妻還在夢中,便在餐桌旁相對而坐。他們天天早晨照例將主人的麵包分出幾份兒,撒上些糖吃。這一天,糖罐正巧就放在餐桌上,甚至還添放隻匙子。因為沒有人像往常那樣給他倆分糖,不多時,那個大個的就從糖罐裏舀出一匙糖來,撒在自己的碟裏。於是,小的亦步亦趨,用同樣方法、將同等數量的白糖倒進自己的碟裏。姐妹互相怒視片刻,大個的又舀了滿滿的一匙,倒進自己的碟裏;小的也立刻動匙,舀了和姐姐同樣多的白糖。這時,姐姐又舀了一大匙,妹妹不肯示弱,也再舀了一大匙。姐姐又將手伸進糖罐,妹妹又拿起匙來。眼看著一匙又一匙,匙匙不斷,終於,二人的碟裏堆積如山,罐子裏似乎連一匙白糖也不剩了,這時,女主人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房走來。她們好不容易舀出來的白糖才照原來的樣子裝了回去。由此可見,人類從利己主義出發所推出的“公道”原則,也許比貓的邏輯優越,但是,論其智慧,卻比貓還低劣。不等白糖堆積如山,就趕快舔光它該有多好。但是一如既往,咱家的話他們聽不懂,雖然遺憾,也隻得蹲在飯桶上默默觀賞了。

①桃川如燕:(一八三二——一八九八)說書先生,本名杉浦要助。明治以前很活躍。著《貓怪傳》,號稱貓如燕。

②葛雷:(一七一六——一七七一)英國詩人。他曾寫《對溺死於金魚缽的愛貓悼歌》。

主人陪同寒月出門之後,究竟去到何處,是怎麼去的,不得而知。那天晚上他回來得很遲,翌日早餐,已經九點鍾了。咱家照例趴在飯桶上。展眼一瞧,隻見主人默默地吃煮年糕哩。吃一塊,又一塊。年糕雖小,可他一連吃了六七塊。他將最後一塊剩在碗裏,說聲“不再吃啦”,便放下筷子。假如別人這麼任性,他決不會答應。他極為得意地大擺主人威風,眼看混濁的菜湯裏有焦糊的餅渣,竟也泰然自若。

女主人從壁櫥裏拿出胃藥擱在桌上。主人說:

“這藥不頂用,我不吃!”

女主人硬是勸說:

“不過,你吃澱粉質,似乎大見功效呀!還是吃了吧!”

主人上來了強勁兒:

“澱粉也罷,什麼也罷,反正是不管用。”

“真沒有恒心!”女主人喃喃地說。

“不是我沒有恒心,是這藥沒有效驗,”

“那,前些天你不是說‘大見功效,天天都吃’嗎?”

“那些天見效,可這一陣子又不見效啦!”回答得很像對詩。

“這樣吃吃停停的,再怎麼靈驗的藥,也休想奏效。如果不耐心些,胃病可不像別的症候,不容易好啊!”女主人說著,回頭瞧瞧手捧茶盤、一旁等候的女仆。

“這話不假。若是不再少喝一點,就沒辦法辨別到底是好藥還是壞藥。”女仆不管二七二十一,為女主人幫腔。

“管它呢。不喝就是不喝。女人懂個屁!住口!”

“不管怎麼,也是個女人!”女主人說著,將胃藥推到主人麵前,大有逼人剖腹之勢。主人卻一言不發地踱進書房。

女主人和女仆麵麵相覷,嗤嗤地笑。這種場合,咱家如果跟進去,爬上主人的膝蓋,肯定要倒黴的。咱家便人不知鬼不覺地從院內繞路爬進書房的簷廊。從門縫往裏一瞧,主人正打開愛比克泰德①的書在讀哩!假如能像通常一樣讀得明白,還算有點非凡之處。但是,過了五六分鍾,他便摔也似的將書本扔在桌上。“一定是這樣的收場。”我心裏想著,再仔細一瞧,隻見他又拿出日記本,寫下下述一段話:

①愛比克泰德:(約六六——?)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他的倫理學格言是:“忍受,自製。”

與寒月去根津、上野、池端、神田等地散步。池端酒館門前,有一藝妓身穿花邊春裝,在玩羽毛毽子。服飾雖美,容顏卻極其醜陋,有點像我家的貓。

挑剔醜臉,大可不必偏偏舉我為例。咱家如果到剃頭棚去刮刮臉,也不比人類遜色。人類竟然如此自負,真沒辦法。

拐過寶丹藥房路口,又來了一名藝妓。這一位身姿嫋娜,雙肩瘦削,模樣十分俊俏。一身淡紫色服裝,穿得板板整整,顯得雍容大方。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嘛,所以……”她的語聲像烏鴉悲啼一般沙啞,使她那難得一見的風韻大為減色。甚至叫人懶得回頭瞧瞧她所謂的源哥乃何許人也。我依然袖著手,向官道①走去,而寒月不知怎麼,有些意亂神搖。

①官道:由筋違橋(今萬世橋)至上野廣小路,因將軍常從此路去參拜上野神社,故名。

再也沒有比人心更難於理解的了。此刻主人的心情,是惱怒?是興奮?還是正在哲人的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鬼才曉得。他是在冷嘲人間?還是巴不得涉足於塵世?是因無聊小事而大動肝火?還是超然度外?簡直是莫名其妙。貓族麵對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得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惱怒時盡情地發火,流淚時哭它個死去活來,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藝兒,因為沒有必要寫它。像我家主人那樣表裏不一的人,也許有必要寫寫日記,讓自己見不得人的真情實感在暗室中發泄一通。至於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無不是真正的的日記,沒有必要那麼煞費心機,掩蓋自己的真麵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簷廊下睡它一大覺哩!

在神田某亭進晚餐,喝了兩三杯久未沾唇的“正宗名酒”。因此,今晨胃口絕佳。竊以為夜飲,對於胃病裨益最大。高澱粉酶就是不行。任憑你說出個花來,它也不頂用。反正不頂用就是不頂用。

主人無端地攻擊高澱粉酶,好像在跟自己吵架似的。早晨那股肝火,竟在這時露出馬腳,說不定人類日記的本色,正寓於其中呢。

前些時聽人說,早飯斷食,即可醫胃,我便免了早餐一試,直落得腹內咕咕叫,卻毫無功效。又某人忠告說:必須禁用鹹菜。依他說,一切胃病的根源都在於吃鹹菜。隻要禁用鹹菜,胃病就會根除,身體康複是毋庸置疑的。其後,我一周沒吃鹹菜,但是病情如故,因而,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又請教某某,他說:隻有按摩腹部才見功效。但是,通常做法不濟事,必須用皆川①式的古法按摩一二次,一般的胃病都會根治。安井息軒②也十分喜歡這種療法,據說連阪本龍馬③那樣的豪傑也常去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河畔求人試試。但是據說隻有按摩骨頭才會好,不將五髒六腑翻個個兒,很難根治雲雲。真夠殘酷。按摩後,身子像棉花團似的,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隻按摩一次就告饒,不敢領教了。A君曾說:必須禁用固體食物,從此,天天隻喝牛奶度日。那時,腹內嘩啦啦地響,好像大河漲水,不得安眠。B君曾說:要用小腹呼吸。隻要使內髒運動,胃部功能自然強健,不妨一試。此法我也曾試過,但總覺得肚子裏難受得不行。而且,盡管時而忽然想起,要聚精會神地用小腹呼吸,但是過了五六分鍾,又忘得一幹二淨。倘若不想忘記,就總是掛記著小腹,弄得書也讀不下,文章也寫不成。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地說:你又不是臨產的孕男,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作罷。C先生說:吃蕎麵條也許會好。於是,我便一碗接一碗地快速吃起清湯養麵條。然而,這使我總是拉肚,毫不見效。多年來為了醫治胃病,我討了一切可能討到的藥方試過,但都是徒勞。隻有昨夜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紹興老酒委實奏效。

①皆川:即皆川淇園(一七三四——一八○七)江戶末期儒學家,京都人,博學多藝,門下三千餘人。著《名疇》、《易原》等。

②安井息軒:(一七九九——一八七六)日本江戶末期儒學家,著《管千纂詁》、《論語集說》等。

③阪本龍馬:(一八三五——一八六七)日本江戶末期土佐藩的武士,致力於王政複古,後為刺客所殺。

那麼,今後就每天晚上貪它兩三杯吧!

這項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像貓眼珠似的瞬息萬變。他不論幹什麼,都是個沒長性的人。而且,他既然在日記裏那麼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麵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大發議論說:從某種見地來看,一切疾病,不外乎祖先和個人罪惡的結果。他好像很有研究,是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精辟高論。可憐我家主子者流,畢竟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他似乎覺得自己正害胃病,很遭罪,總得謅上幾句,辯解一番,以便保全麵子。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①也曾害過胃病喲!”這話仿佛在說: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麼,我害胃病自然也很體麵。他回答得牛頭不對馬嘴。於是,那位朋友說: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評論家、曆史學家。著《法國革命》等。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過胃病的,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

由於訓斥得不容置辯,主人啞口無言了。他盡管虛榮心那麼嚴重,實際上還是巴不得沒有胃病才好。說什麼“今夜開始吃夜酒”,真有點滑稽。思量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麼多的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夜同寒月君傾杯罄盞的緣故哩!咱家也很想吃年糕了。

咱家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一來,咱家沒有車夫家大黑那麼一把子力氣,能跑到小巷魚鋪去遠征;二來,自然沒有資格敢說,能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花貓小姐那麼闊氣。因此,咱家是一隻不大嫌食的貓,既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很難咽,可是為了嚐嚐,也曾吃過兩片鹹蘿卜。吃罷一想,太棒啦,差不多的東西都能吃。如果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那是任性、擺闊,畢竟不是寄身於教師家的貓輩所該說出口的。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紮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其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飲食上怎麼奢侈,而是說他身為小說家,寫文章卻極盡鋪張浪費之能事。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卻總是不中意。趕巧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壓根兒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被領走了。而巴爾紮克一直想發現一個自己搜索枯腸也未曾覓得的人物名字。因此,他走在大街上別無他事,一心觀看商店門口的招牌。但是,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便領著朋友亂走一氣。朋友也就糊哩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到晚,在整個巴黎探險。歸途中,巴爾紮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上寫店名:“瑪卡斯”。他拍手叫道:

“就是它!非它莫屬!‘瑪卡斯’,多好的名字啊!‘瑪卡斯’的前邊再加上個‘Z’字,就成為無可挑剔的名字了。不加個‘Z’字可不行。‘Z-瑪卡斯’這名字實在太好。主觀編造的名字,盡管想要起得漂亮些,可總是有點做作,沒意思。好歹總算有個稱心的名字啦。”

他完全忘卻朋友在陪他受罪,竟獨自欣喜若狂。不過,隻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不得不整天在巴黎探險,說起來,未免過於大動幹戈。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倒也蠻好,隻是像我這樣有一個牡蠣式主人的小貓,可就無論如何也不敢如此了。不管什麼,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恐怕也是環境造成吧!因此,如今想吃年糕,絕非貪饞的結果,而是從“能吃便吃”的觀點出發。咱家思忖,主人也許會有吃剩的年糕放在廚房裏,於是,便向廚房走去。

粘在碗底的還是早晨見過的部塊年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藝兒,咱家至今還未曾粘牙哩。展眼一瞧,好像又香、又-人。咱家搭上前爪,將粘在表麵的菜葉撓下來。一瞧,爪上沾了一層粘糕的外皮,粘乎乎的,一聞,就像把鍋裏的飯裝進飯桶裏時所散發的香氣。咱家向四周掃了一眼,吃呢?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黴,連個人影都不見。女仆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那麼副麵孔踢羽毛毽子。小孩在裏屋唱著《小免,小免,你說什麼》。若想吃,趁此刻,如果坐失良機,隻好胡混光陰,直到明年也不知道年糕是什麼滋味。刹那間,咱家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使所有的動物敢於幹出他們並非情願的事來。”

其實,咱家並不那麼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在碗底裏的醜樣,越覺得-人,根本不想吃。這時,假如女仆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屋裏孩子們的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咱家就會毫不吝惜地放棄那隻碗,而且直到明年,再也不想那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怎麼遲疑、徘徊,也仍然不見一個人影。這時,心裏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

咱家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假如有人來才好呢。可是,終於沒人來,也就終於非吃年糕不可了。於是,咱家將全身重量壓向碗底,將年糕的一角叼住一寸多長。使出這麼大的力氣叼住,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我大吃一驚。當我以為已經咬斷而將要拔出牙來時,卻拔也拔不動。本想再咬一下,可牙齒又動彈不得。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妖怪時,已經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著要拔出腳來,卻越是陷得更深;越咬,嘴越不中用,牙齒一動不動了。那東西倒是很有嚼頭,但卻對它奈何不得。美學家迷亭先生曾經評論我家主人“切不斷、剁不亂”,此話形容得惟妙惟肖。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切不斷”。咬啊,咬啊,就像用三除十,永遠也除不盡。正煩悶之時,咱家忽地又遇到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直感地預測吉凶禍福。”

真理已經發現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不高興。牙被年糕牢牢地鉗住,就像被揪掉了似的疼。若不快些咬斷它逃跑,女仆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已停,一定是朝廚房奔來。煩躁已極,便將尾巴搖了幾圈兒,卻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無關,搖尾豎耳,也都枉然,所以幹脆作罷算了。急中生智,隻好借助前爪之力拂掉年糕。咱家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摩挲,可這並不是靠摩挲就能除掉的。接著抬起左爪,以口為中心急劇地畫了個圓圈兒。單靠如此咒語,還是擺脫不掉妖怪。心想:最重要的是忍耐,便左右爪交替著伸縮。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裏。唉,這太麻煩,幹脆雙爪一齊來吧!誰知這下,破天荒第一次,兩隻腳竟然直立起來,總覺得咱家已經不是貓了。

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不是貓,又有何幹?不論如何,不把年糕這個妖怪打倒,決不罷休,便大鼓幹勁,兩爪在“妖怪”的臉上胡抓亂撓。由於前爪用力過猛,常常失重,險些跌倒。必須用後爪調整姿勢,又不能總站在一個地方,隻得在廚房裏到處轉著圈兒跑。就連咱家也能這麼靈巧地直立,於是,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在心頭:“臨危之際,平時做不到的事這時也能做到,此之謂‘天佑’也”。

幸蒙天佑,正在與年糕妖怪決一死戰,忽聽有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室內走來。這當兒有人來,那還了得!咱家跳得更高,在廚房裏繞著圈兒跑。腳步聲逐漸近了,啊,遺憾,“天佑”不足,終於被女孩發現,她高聲喊:“哎喲,小貓吃年糕,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叫了一聲“哎喲”,便從廚房門跳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喲,這個該死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出,喝道:“混帳東西!”隻有小家夥們喊叫:“好玩呀,好玩!”接著像一聲令下似的,齊聲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惱火、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蹦跳跳。這回領教了。總算大家都不再笑。可是,就怪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什麼:“媽呀,這貓也太不成體統了。”

於是,勢如挽狂瀾於既倒,又掀起一陣笑聲。

咱家大抵也算見識過人類缺乏同情心的各種行徑,但從來沒有像此時此刻這樣恨在心頭。終於,“天佑”不知消逝在何方,咱家隻好啞口無言,直到演完一場四條腿爬和翻白眼的醜劇。

主人覺得見死不救,怪可憐的,便命女仆:

“給它扯下年糕來!”

女仆瞧了主人一眼,那眼神在說:“何不叫它再跳一會兒?”

女主人雖然還想瞧瞧貓舞的熱鬧,但並不忍心叫貓跳死,便沒有做聲。

“不快扯下來它就完蛋啦。快扯!”

主人又回頭掃了一眼女仆。女仆好像做夢吃宴席卻半道被驚醒了似的,滿臉不快,揪住年糕,用力一拽。咱家雖然不是寒月,可也擔心門牙會不會全被崩斷。若問疼不疼,這麼說吧,已經堅堅實實咬進年糕裏的牙齒,竟被那麼狠歹歹地一拉,怎能受得住?咱家又體驗到第四條真理:“一切安樂,無不來自困苦。”

咱家眼珠一轉,四下一瞧,發覺家人都已進內宅去了。

遭此慘敗,在家裏哪怕被女仆者流瞧上一眼,都覺得怪不好意思。索性去拜訪熱鬧街二弦琴師傅家的花子小姐散散心吧!於是,我從廚房溜到房後。

花子小姐可是個馳名遐邇的貓中美女。不錯,咱家是貓;但對於男女之情,卻也略知一二。在家裏每當見到主人的哭喪臉、或是遭到女仆的責罵而心頭不快時,定要拜訪那位異性好友,向她傾訴衷腸。不知不覺便心怡神爽,一切憂煩勞頓,都一古腦兒拋到九霄雲外,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說起來,女性的作用可大嘍。

咱家從杉樹籬笆的空隙中放眼望去,心想:她在家嗎?

因為是正月,隻見花子小姐戴著新項鏈,在簷廊下端莊而坐。她那後背豐盈適度的風姿,漂亮得無以言喻,極盡曲線之美;她那尾巴彎彎、兩腳盤疊、沉思冥想、微微扇動耳朵的神情,委實難描難畫。尤其她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暖煦煦地正襟危坐,盡管身姿顯得那麼端莊肅穆,而那光滑得賽過天鵝的一身絨毛,反射著春日陽光,令人覺得無風也會自然地顫動。咱家一時看得入迷,好一陣子才清醒過來。

“花子小姐!”咱家邊喊邊擺動前爪,向她致敬。

“喲,先生!”

她走下簷廊,紅項鏈上的鈴鐺丁零零地響。啊,一到正月,連鈴鐺都戴上啦。聲音真好聽。咱家正激動,花子小姐來到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搖,說:

“喲,先生,新年恭喜!”

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咱家為“先生”的,隻有花子小姐。前文已經聲明,咱家還沒有個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總算有個花子小姐表示敬重,口口聲聲稱咱家為“先生”。咱家也被尊一聲“先生”,自然心情不壞,便滿口答應:

“是,是……也要向你恭喜呀!您打扮得太漂亮啦!”

“噢!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她將鈴鐺搖得丁零零直響,叫我瞧。

“的確,聲音很美。有生以來還不曾見過這麼漂亮的鈴鐺呢。”

“喲,哪裏。誰還不戴一副!”她又丁零零地將鈴鐺連連搖響。“好聽吧?我真開心!”

“看起來,你家師傅非常喜歡你嘍!”

將她與自身相比,不禁泛起愛慕之情。天真的花子嗤嗤地笑著說:

“真的呀!她拿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

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人類以為除了他們就再也沒有會笑的動物,這就錯了。不過,貓笑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聲振喉結而笑,人類自然不懂。

“你家主人到底是幹什麼的?”

“喲,我家主人,多新鮮!她是一位師傅呀!二弦琴師傅。”

“這,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吧?”

“是的。”

等著你的小鬆樹呀……

紙屏後奏起了二弦琴。

“琴聲美吧?”花子炫耀地說。

“好像很美,可是咱家聽不懂。到底奏的是什麼曲子?”

“那支曲子叫什麼啦?師傅頂喜歡呢……師傅六十二歲啦,多麼硬朗。”

竟然活了六十二歲,不能不說硬朗。咱家便“啊”的一聲。這回答是有點含糊其詞。但是,既然想不出妙語,也就隻好作罷。

“那還不算。她說她從前的身分很高貴。”

“謔,從前幹什麼?”

“說是天璋院女道士①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①天璋院女道士:(一八三七——一八八三)名敬子,與鹿兒島領主同宗的島津忠剛之女。嫁給德川家第十三代將軍德川家定,家定死後出家,佛門名為天璋院。

“什麼?”

“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原來是這樣,等等!是天璋院女道士的妹妹的……”

“喲,錯啦。是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的……”

“好,記下了。是天璋院女道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