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2 / 3)

“對。”

“秘書官。”

“對。”

“出嫁後……”

“是他妹妹出嫁後。”

“對,對,我錯了。是妹妹出嫁的那一家。”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對。知道了吧?”

“唉,這麼亂糟糟的,不得要領。歸根結底,到底是天璋院道士的什麼人?”

“你太糊塗啦!天璋院女道士的秘書官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這回全懂啦。”

“懂了就好。”

“是啊!”

有什麼辦法,隻好服氣。我們有些時候是不得不假充明公的。

屏後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聲。

“花子,開飯啦!”

花子小姐笑吟吟地說:“噢,師傅叫我,我要回去了。”她丁零零地響一串鈴聲跑到院前,但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

“您麵色很不好,怎麼啦?”

咱家說不出口是由於吃年糕跳舞,便回答她說:“沒什麼,隻是稍微想點心事就頭疼。老實說,以為隻要跟你說說話就會好,這才奔你來的。”

“是呀,請多保重。再見!”她似乎很有點惜別之情哩!

於是,咱家吃年糕的黴氣不見了,心情快活了。回來時,還想穿過那座茶園,便踏著開始融化的霜花,從建仁寺的頹垣斷壁中探出頭去一看,又是車夫家的大黑正在枯菊上弓腰打嗬欠。如今咱家再也不會一見大黑就嚇掉魂了,不過,覺得搭訕起來太絮叨,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按大黑的脾氣,若是覺得別人小瞧了他,可絕不會沉默的。

“喂!那個沒名的野崽子!近來可夠神氣的啦!再怎麼吃教師爺的飯,也別那麼盛氣淩人呀。嚇唬人多沒意思!”

大黑好像還不知道咱家已經赫赫有名。想講給他聽,可他畢竟不是個懂事的家夥,便決定客套幾句之後,盡快地溜之大吉。

“噢,是大黑哥呀,恭喜!您還是那麼神采奕奕!”

咱家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大黑隻豎起尾巴,卻並不還禮。

“恭喜個屁!人家都正月才拜年,你小子可好,不年不節就恭喜恭喜的。當心點兒,看你這個鬼頭鬼腦的小樣!”

這自然是一句罵人話,可是咱家不懂。

“請問:‘鬼頭鬼腦’是什麼意思?”

“哼!你小子,挨了罵還有閑心問是什麼意思。真夠嗆!所以說,你是個順情說好話的混毯!”

“順情說好話?”怪有詩意的。至於含意,可就比“鬼頭鬼腦”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問,求他指教。又一想,即使問,也不會得到明確答複的,便無言地相對而立,顯得十分尷尬。這時,忽聽大黑家的老板娘厲聲喝道:

“喲,放在碗架上的鮭魚不見了。這還了得!又是那個畜牲大黑給叼走啦。除了那隻恨人的貓還有哪個!等你回來,看我怎麼收拾你!”

這聲音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恬靜的空氣,把一派風軟樹靜的太平盛世徹底庸俗化了。

大黑一副刁鑽的神色,心裏在想:“愛發火,就讓她發個夠吧!”它將方型下巴往前一伸,使個眼風,意思是說:“聽見了吧?”

咱家一直與大黑答訕,沒注意別的。這時一瞧,大黑腳下有一塊價值二厘三分錢的鮭魚骨,泥糊糊的。咱家忘了舊恨新仇,不免奉獻一句讚歌:“老兄可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喲!”

僅僅這麼一句話,大黑是不會消氣的。

“什麼?你這個混蛋!僅僅叼一兩塊魚骨,就說什麼‘不減當年’,像話嗎?別門縫裏看人——把人瞧扁啦!不是對你吹,老子可是車夫家的大黑!”他用前爪倒撓肩頭,權當擼胳膊、挽袖子。

“您是大黑哥,早就領教過。”

“既然領教過,還說什麼‘不減當年’,是何道理?”

他一再火上澆油。咱家若是個人,這時一定會被揪住脖領,飽嚐一頓痛打。咱家退了一兩步,約覺大事不好,偏在這時,又傳來了女主人的大嗓門兒。

“敢情是西川先生!喂!既然是西川先生駕到,正有事相求哩。請您立刻給我送來一斤牛肉。喂,明白了吧?把不太硬的牛肉送來一斤。”她訂購牛肉的語聲,打破了四周的靜寂。

“哼!一年一度訂購牛肉,還特意那麼大喊大叫的,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牛肉一斤喲!’真他媽是個難纏的母夜叉!”

大黑邊冷嘲,邊四腳叉開。咱家沒法搭言,便默默地瞧著。

“才一斤來肉,這不行!也罷,等送來肉的時候,立刻吃掉!”仿佛那一斤牛肉是專為他訂購的。

咱家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說:“這回呀,可真正是一頓豐餐嘍。妙哇,妙!”

“你懂個屁,少-嗦!討厭!”說著,他突然用後爪刨起冰碴往咱家頭上揚,嚇了一跳。咱家正在抖落身上的泥土,大黑竟從籬下鑽了進去,不知去向,大概他是盯上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裏,不知什麼工夫客廳裏已經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聽來也十分爽朗。咱家有點奇怪,便從敞著門的簷廊縱身竄了過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有一位陌生的客人。隻見此人留著小分頭,梳得整整齊齊,帶家徽的布袍外,還罩了一件小倉①布的短褂,是一副十分規矩和純樸的窮學生風度。主人的手爐旁和塗了春慶牌油漆的煙盒並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謹介紹越智東風君,水島寒月”。由此,咱家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因為半路才聽,對賓主對話的來龍去脈不大清楚;但是猜得出,好像與前邊介紹過的那位美學家迷亭先生有關。

①小倉:日本古時福岡縣境內的一個市,產布馳名。

來客文靜地說:“迷亭先生說,一定會妙趣橫生,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

“什麼?你是說你陪他去西餐館吃午飯妙趣橫生嗎?”主人說著,斟滿了茶,推到客人麵前。

“這……所謂妙趣,當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嘛,總會搞點什麼新花樣的……”

“不過,意外得很。”

主人的意思是:“你領教了吧?”

咱家正蹲在主人的膝頭,啪的一聲被敲了頭,有點疼呢。

“又是胡來的惡作劇吧?迷亭愛幹那種事。”

主人立刻想起了安德利亞的故事。

“是呢!他說‘你想吃點什麼新花樣嗎?’”

“吃了什麼?”主人問。

“他先看菜譜,胡扯了一通各種菜名。”

“是在叫菜之前?”

“是的。”

“後來呢?”

“後來他回頭望著堂倌說:‘怎麼?沒有新菜肴?’堂倌不服氣,問道:‘鴨裏脊和牛排,意下如何?’迷亭先生不可一世地說:‘吃那類俗調①,何須來此!’堂倌不解俗調為何意,做了個怪相,不再吭聲。”

①俗調:嘲笑庸俗詩句的貶稱。

“那是自然。”

“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可以大吃而特吃‘天明調’①、‘萬葉調’②。可是在日本,老一套!真叫人不想進西餐館。噢,他可曾去過外國?”

①天明調:天明年間以與謝蕪村為中心掀起的俳壇革新,崇尚繪畫的浪漫的風格。

②萬時調:指萬葉集簡潔、雄渾風格。這裏均用為玩世不恭的戲言。

“什麼?迷亭君何曾去過外國!若是又有錢,又有閑,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不過,他大約是把今後想去說成了已經去過,是拿人開心吧?”主人想賣弄一下妙語連珠,帶頭先笑了。客人卻毫無讚許之意。

“是嗎?我還以為他什麼工夫留過洋,不由得洗耳恭聽哪。何況,如您所見,他談起什麼煮蚰蜒呀,燉青蛙呀,簡直活靈活現。”

“他是聽別人說過吧?扯謊,他可赫赫有名喲!”

“看來真是這樣。”客人邊說邊觀賞花瓶裏的水仙,麵上罩著淡淡的遺憾神色。

主人問道:“那麼,他所謂的妙趣,不過如此吧?”

“哪裏,這僅僅是個小帽,好戲還在後頭哩!”既然主人叮問,東風便又接著說:“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咱們商量一下,煮蚰蜒啦,燉青蛙啦,再怎麼饞,也吃不到嘴裏。那就掉點價,吃點橡麵坊丸子①如何?’因為他說和我商量,我便隨聲附和地說:‘那好吧!’”

①橡麵坊丸子:橡麵坊,指日本派俳人兼記者安藤橡麵坊。岡山縣人。本名揀三郎。著有《深山柴》。牛肉洋蔥丸子的語序稍一變動,與橡麵坊丸子諧音,又是迷亭的玩笑。

“哼!橡麵坊丸子?絕!”

“是啊,太絕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太認真,當時我還沒有醒悟哩!”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

“後來怎麼樣?”主人漫不經心地問。對於客人的致歉絲毫也沒有表示同情。

“接著,他喊堂倌:‘喂,拿兩份橡麵坊丸子來!’堂倌問道:‘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麵坊丸子。’‘嗯?有橡麵坊丸子這麼一道菜嗎?’當時我也覺得有點稀奇。可是迷亭先生卻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麼一位西洋通,更何況我當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洋,便為他幫腔,告訴堂倌說:‘橡麵坊丸子就是橡麵坊丸子!’”

“堂倌又怎麼樣?”

“堂倌嘛,現在想來,可真滑稽,也夠可憐的。他尋思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麵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迷亭非常遺憾地說:‘罷……好不容易跑到這兒來,那就太沒意思了。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品嚐嗎?’他交給堂信兩角銀幣。堂倌說:‘那就不管怎樣,去和值班廚師商量一下吧!’於是,他進屋去了。”

“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麵坊丸子嘍。”

“不多時,堂倌走來說:‘還正趕巧。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真夠沉著,說:‘反正是新正大月,閑著沒事兒,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說邊從懷裏取出香煙,咕嘟嘟噴起煙霧。沒辦法,我從懷裏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堂倌又進屋商量去了。”

“太費周折!”主人往前湊了湊,那股勁頭,宛如在讀戰地通訊。

“後來,堂倌又走了出來,樣子很可憐地說:‘近來橡麵坊丸子脫銷,去過龜屋商店和橫濱山下町十五街外國食品店,都沒有買到。一時太不湊巧……’迷亭先生瞧著我,一再地說:‘多糟糕!好不容易來的。’我也不該沉默,便幫腔說:‘太遺憾啦!不勝遺憾之至!’”

“誠然。”主人也讚同地說。至於什麼叫‘誠然’,咱家可就不得而知了。

“這時,堂倌也覺得怪遺憾的,便說:‘改日有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迷亭問他想用什麼做材料?堂倌哈哈大笑,並不作答。迷亭追問道:‘材料是日本派①的俳句詩人吧?’堂倌說:‘噯,是的。正因為是那玩藝兒,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

①日本派:俳句詩人正岡子規以《日本》報為陣地革新俳風,提倡寫生,被稱為“日本派”。子規的門生有橡麵坊。

“啊,哈哈……原來謎底在這兒。妙!”主人不由地高聲大笑,雙膝顫抖。咱家險些摔了下去。可主人還滿不在乎的樣子。看來,主人是了解到深受安德利亞之災的不止他一人,所以突然變得開心了。

“後來,我二人走出門去,迷亭先生得意地說:‘怎麼樣,玩笑開得不壞吧?橡麵坊丸子,這個笑料還有趣吧?’我說:‘佩服得五體投地。’說著,我要告辭。其實,因為早已過了午飯時間,肚子太餓,受不住了。”

“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咱家也並不反對。一時談話中斷,咱家的喉頭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鼓。

東風君咕嚕一聲將涼茶一飲而盡,鄭重地說:

“老實說,今日登門造訪,是由於對先生略有所求。”

“噢,有何吩咐?”主人也不甘示弱地裝腔作勢。

“您知道,我是愛好文學和美術的……?”

“好哇!”主人在順水推舟。

“前幾天,一些同行聚首,創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今後還想繼續辦下去。第一次聚會,已經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

“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仿佛是有節奏地宣讀詩文之類。究竟怎樣進行?”

“先從古典詩開頭,逐漸地,還想朗誦同人作品。”

“提起古典詩,莫非有白樂天的《琵琶行》嗎?”

“沒有。”

“是與謝蕪村①的《春風馬堤曲》之類嗎?”

①與謝蕪村:大阪生人,本姓穀口,江戶中期著名俳句詩人兼南畫大家。自由詩《春風馬堤曲》格調高雅、抒情,受正岡子規推崇。

“不是。”

“那麼,朗讀些什麼?”

“上一次朗誦了近鬆①的殉情之作。”

①近鬆門左衛門:日本江戶中期古典劇本著名作家。原名杉森信盛,號平安堂、巢林子,越前人。代表作有《國姓爺合戰》、《曾根崎殉情》等。

“‘近鬆’?是那個唱‘淨琉璃’①的近鬆嗎?”

①淨琉璃:又名“義大夫調”。元祿時期,竹本義大夫將流行各地的曲調集其大成,與近鬆門左衛門共同創建了“人形淨琉璃”這種新型民族戲曲。

沒有第二個近鬆。隻要一提起近鬆,準是那位戲曲家。主人還問,咱家覺得他真愚蠢透頂。可他毫未察覺,還親昵地撫摸咱家的頭哩!反正就是這種世道嘛。有人硬是以為斜眼女人是在對他調情。那麼,主人這一星半點的誤差,也就不足為怪了。那就任他撫摸去吧。

“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麵色。

“那麼,是由一個人包幹朗誦呢?還是定出一些角色?”

“是定出些角色,輪流朗讀。我們的宗旨是,必須以同情劇中人物、發揮人物個性為主,並且也講究手勢和身段。要逼真地表現那個時代的人物。不論小姐或小夥計,都要演得像真人上台。”

“那麼,這不是和唱戲一樣嗎?”

“是的。隻差不穿戲裝,不設布景。”

“恕我失言。能演得好嗎?”

“這……我想,第一次是成功了的。”

“那麼,你所謂第一次表演的殉情之作……”

“就是船老大載著乘客去芳原①……”

①芳原:又稱古原,江戶(現東京)的煙花巷。

“好大的場麵呀!”不愧是教師,他微微晃了一下頭,從鼻孔裏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向雙頰嫋去。

“不,場麵也不太大。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窯姐、女侍、老鴇、總管①。”

①總管:妓院的賬房。

東風君可是個沉得住氣的人。但是,主人聽了窯姐二字,不禁麵色一沉。他對於女侍、老鴇、總管這些行話,似乎認識模糊,便首先提問:“所謂女侍,指的是娼家婢女嗎?”

“還沒有仔細研究。不過,女侍,指的是茶館下女;而老鴇,大約是妓女臥房裏的陪姑吧!”東風君剛才還說什麼要演得活靈活現,要模仿人物的腔調,可他對什麼是女侍、什麼是老鴇,好像還不大了解。

“不錯,女侍乃寄身於茶館的紅顏,老鴇是起居於娼家的女士。其次,所謂總管,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還是女?”

“我想,大概指的是男人。”

“掌管什麼事呢?”

“這,還缺乏過細的了解。馬上調查一下吧!”

我想,照這樣問答下去,一定是牛頭不對馬嘴,便掃了他們一眼。出乎意料,主人竟意外的嚴肅。

“那麼,朗誦者除你而外,還有些什麼人?”

“各種人才都有。法學士K君扮窯姐,蓄著小胡,說的都是女人嬌滴滴的道白,那才絕哪!而且有一個情節,窯姐要大發脾氣……”

“朗誦時也要發脾氣嗎?”主人擔心地問。

“是的。總之,表情很重要。”東風君說。他總是一副文人風度。

“那麼,脾氣發得逼真嗎?”主人問得絕妙。

“首次登台就能演好發脾氣,可有點要求過高啊。”東風回敬了絕妙的回答。

“那麼,你扮演什麼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

“咦?你扮演船老大?”主人話裏話外是說:你能扮演船老大,我就能扮演花街總管。

立刻,東風直言不諱地挑明:

“您是說我不配演船老大吧?”他並沒有怎麼生氣,仍以文靜的口吻接著說:“就怪扮演船老大,好容易召開的會,竟虎頭蛇尾地告吹。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名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兒探聽到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在窗外偷聽。我用假嗓扮演船老大,總算定了調,以為這樣演去準成。正演得起勁兒,唉,大概是身段扭動得過火了吧,耐心偷聽的女學生們一下子嘩然大笑。我又吃驚,又掃興。台詞一打斷,就再也接不上了,隻好就此散場。”

聲稱成功的第一次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麼,想象失敗時更將是何等慘狀,真叫人忍不住好笑。不知不覺喉頭又呼嚕嚕地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摸咱家的頭。嘲弄者卻受到被嘲弄者的愛撫,這可是幸運,不過,總有些不夠開心。

“這可是大不幸啊!”主人在這新正大月,竟說起喪氣話來:

“我們想從第二次起,更奮發圖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前來造訪。坦率地說,我們想請您也入會,請大力支持……”

“我可無論如何也不會發脾氣的呀!”持消極態度的主人立刻謝絕。

“不,您不會發脾氣也行嘛!這是讚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本,展開一頁,放在主人麵前。“請在這上麵簽名蓋章。”

咱家一瞧,全是當今學者名流的名字,寫得端端正正,排列得整整齊齊。

“啊,倒不是不想當個讚助人。隻是,不知道負有什麼義務?”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提起義務嘛,倒也沒什麼硬性要求。隻要簽上大名,表示讚助,也就完事。”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主人剛一聽說不承擔什麼義務,立刻變得輕鬆。那副神色似乎在說:隻要不負什麼責任,即使造反的聯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何況在那麼著名的學者珠聯璧合的名單上哪怕隻列上自己的名字,這對於還不曾有些殊遇的主人來說,真乃無上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麼幹脆。

“請少候!”主人說著,進書房去取印章,咱家被咕咚一聲摔在地上。

東風迅速將點心盤裏的蛋糕抓住,一把塞進嘴裏,嚼啊,嚼啊,一時似乎不大好受,這使咱家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之時,恰是蛋糕在東風君的皮囊裏安居之刻。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裏的蛋糕一點沒剩。假如覺察,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咱家嘍!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跨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書信,上寫“恭賀新春”四個大字。主人心想:迷亭君居然也變得這麼正經。他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來信甚至寫道:

其後並無新歡,更無任何麗人投來豔箋,暫且安然度日,敬請釋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一封還算體麵得多。

本擬趨府拜謁,但因愚弟心境與仁兄之消極情緒大相徑庭,弟將極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此千古未有之新春,故終日忙得目眩頭暈,尚乞海諒。

主人暗暗同情迷亭先生,是的,他一到正月,定要為四處遊樂而奔忙。

昨日聊事偷閑,擬宴東風君品嚐“橡麵坊丸子”,不巧材料售罄,事與願違,實屬憾甚。

主人默默地微笑,心想:“就要露出本色了。”

明日有紙牌賽,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晏,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

“討厭!”主人跳行往下看。

如上所述,因長期以來連連召開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日日出席,萬般無奈,遂以書代足,且充趨訪之禮,尚望莫怪,伏乞海涵。

“無事何須勞足!”主人對信答辯。

此次大駕光臨,既是久別重逢,敬請共進晚餐。寒舍雖無珍饈,尚可品嚐“橡麵坊丸子”,現已開始籌措……

主人有些惱火:迷亭又來兜售“橡麵坊丸子”,真真失禮!但他還是讀了下去。

但“橡麵坊丸子”因近日材料售罄,料想來不及烹調,屆時將敬請品嚐孔雀舌。

主人覺得這是腳踏兩隻船。他很想知道下文。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其重不抵小指之半。為填飽饕餐客仁兄之皮囊……

主人鄙夷地說:“扯謊!”

必捕二三十隻孔雀。但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園零星見過孔雀,而在一般鳥店等處卻一向難覓,可謂煞費苦心矣。

主人毫無謝意,心中怒道:“怪你自找苦吃!”

此孔雀舌珍肴,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極其風雅華貴,無不終生垂涎三尺,尚望見諒。

“鑒諒什麼?混蛋!”主人對此十分冷漠。

直至十六七世紀,歐洲遍地,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記得萊斯特伯爵①宴請伊麗莎白②女皇於凱尼爾沃思城堡③時,就用過孔雀。著名畫家倫勃朗④畫《宴賓圖》時,亦將孔雀開屏置於案頭……

①萊斯特伯爵: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寵臣,很可能是她的情夫。

②伊麗莎白一世:英女皇。在其統帥下,英國擊敗西班牙的無敵-隊,取得製海權,國威大震。女皇在位時期,出現了莎士比亞、培根等著名作家。

③凱尼爾沃思:英格蘭沃裏克郡沃裏克區一教區和城鎮。

④倫勃朗:(一六○六——一六六九)荷六畫家。

主人憤憤地說:“既對孔雀菜譜史如此洞曉,又何勞那般奔忙?”

總之,像近日這樣宴飲頻繁,即使健壯之愚弟,不久亦必胃病如仁兄矣。

主人喃喃:“什麼?如同仁兄?別把我當成胃病患者的典型!”

據史家之說,羅馬人日宴二三次。倘一日二三餐,盡是酒池肉林之饌,恐怕任何健胃壯士,亦將消化機能失調,如同仁兄……

“又是‘如同仁兄’。放肆!”

然而,為使奢侈與衛生兩全,他們大力鑽研,認為有必要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必須保持腸胃之常態。於是,悟出一條秘訣……

“啊!”主人頓時意興盎然。

他們飯後必入浴。然後用一種方法嘔盡浴前下肚之全部食物,以清掃胃袋。胃袋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就再進餐,飽嚐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盡量嘔之。如是,雖貪享美味,卻無損於胃。愚以為堪稱一舉兩得。

“是的,肯定一舉兩得。”主人已經心向往之了。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通發達,宴飲劇增,這自不必說。值此帝國多事之秋、征俄二載之際,愚自信吾等勝利國民必效羅馬人,究其入浴嘔吐之術,爾今恰逢其時矣。否則,竊以為雖有幸身為大國之民,不久的將來亦必如同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思之令人痛心。

“又是‘如同仁兄’,這個家夥,真氣人!”

邇來國人精西洋文明者,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現失傳已久之秘方,如用之於日本明治之世,可收防患於未然之功,聊報平素恣意享樂之恩也……

“妙極了!”主人在搖頭晃腦。

據此,邇來雖涉獵吉本、蒙森①、史密斯諸家之作,卻未見所需之端倪,不勝遺憾之至。但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立誌,不成功則決不罷休,堅信嘔吐妙方,複興在即。一旦發現,必及時報知,敬請釋念。另,前此所述橡麵坊丸子以及孔雀舌佳肴,亦必在上述發現事成之後完成,如此,不僅對愚弟有利,對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將大有裨益。匆勿草箋,不盡欲言。

①蒙森:(一八一七——一九○三)德國文學家和曆史學家,一九○二年獲諾貝爾文學獎金。

“哈,到底又被他捉弄了。”主人邊笑邊說:“隻因他寫得似乎嚴肅,這才正經地讀完。新正大月,開這份玩笑!這家夥真是個浪蕩公子!”

其後四五日風平浪靜地過去了。白瓷瓶裏的水仙花日漸凋零,而綠萼白梅卻在瓶中陸續開放。咱家覺得整天地賞花度日怪悶的。曾去瞧看花子小姐兩次,遺憾得很,都沒有見到她。起初,還以為她是外出了。第二次去,才知道花子病臥在床。咱家躲在洗手缽①旁蜘蛛抱蛋②的葉蔭下,偷聽師傅和女仆在紙屏後對話如下:

①洗手缽:缽中置水,備做洗手用。

②蜘蛛抱蛋:植物名。

“小花吃東西了嗎?”

“不吃。從早晨到現在滴水未進。現在讓她躺在火爐旁暖暖身子哪!”

這哪裏是貓,簡直拿她當成了人。拿花子和咱家的境遇相比,雖然不無爐意,但是,想到心愛的花子小姐受到如此隆遇,又有些欣慰。

“不吃飯,這可不行,身體一定會搞垮的。”

“是呀,就連我們,一天不吃飯,第二天就幹不動活呢。”

聽女仆答話的口氣,仿佛比起她來,貓是更高級的動物。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就是比女仆更高貴呢。

“帶她去就醫了嗎?”

“是呀。那位醫生可太絕啦!我抱著小花到了診所,他問:‘是受了風寒吧?’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它。’我把小花放在腿上。醫生卻笑眯眯地說:‘貓病,我也看不懂。別理它,就會好的。’這豈不太狠心了嗎?我生氣說:‘那就不看也好吧!它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回來了。”

“可真是的。”

“可真是的”這詞兒畢竟不是貓族中聽得到的,除非‘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是說不出來的。高雅得很,令人欽佩。

“說得多麼悲悲切切呀!”

“聽說小花抽抽嗒嗒直哭……”

“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啦。一受風,也要咳嗽的……”

難怪是天障院的什麼人的什麼人的女仆,真會拍馬屁。

“而且近來又流行起什麼肺病了。”

“可不,聽說近來鬧什麼肺病啦,黑死病啦,新鮮病越來越多哪。這個時令,可半點也大意不得喲!”

“除了從前幕府時期有過的,當今就沒有好玩藝兒,所以你也要當心點。”

“可不是麼!”女仆十分感動。

“說是受了風寒,可她不大出門呀!”

“哪裏,告訴你吧,近來它有了壞朋友啦!”

女仆就像談起國家機密似的,好不洋洋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那隻髒裏髒氣的公貓呀!”

“所謂教師,就是每天早晨吱哇亂叫的那一位嗎?”

“對,就是他。一洗臉就喊叫,活像大鵝快被勒死似的。”

“像大鵝快被勒死?”這可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衛生間刷牙時,牙刷往喉嚨裏一捅,就由著性發出怪腔怪調。不高興時他哇哇地大聲叫,高興時勁頭足,更要哇啦哇啦地喊。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都蹩口氣聲勢浩大地號叫。據他老婆說,沒遷到這來以前並沒有這個毛病。有一天他忽然號叫起來,直到今天,一向不曾間斷過。真是個糟糕的習慣,幹麼要堅持不懈地幹這種勾當呢?我等貓輩怎麼也無法想象。這倒也罷了。還說什麼“髒裏髒氣”,嘴也太損了。

咱家豎起耳朵,且聽下文。

“那麼號叫,真不知念的是什麼咒。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納履仆人,都懂得怎樣做才算得體。在我們這個住宅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可不是麼。”女仆稀裏糊塗地讚同,稀裏糊塗地唯唯稱是。

“貓有了那麼個主人,難怪是一隻野貓。下次再來,揍它幾下子!”

“一定揍它。小花所以害病,沒錯,肯定完全怪它。一定要給小花報仇!”

竟然遭到如此不白之冤。萬萬去不得!可不能輕易接近。於是,咱家終於沒能拜會花子小姐,便回家去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書房裏握管沉思。假如將在二弦琴師傅家聽到的話據實以告,他一定要惱火的。俗語說:“耳不聞,心不煩。”那就壓下不表吧!主人正哼哼呀呀的,硬裝神聖大詩人。

這時,聲稱“刻下繁忙,礙難趨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而至。

“寫新體詩嗎?有何佳作,拿來我看!”

“噢,我認為是一篇好文章,正想翻譯過來哪。”主人莊重地說。

“文章?誰的文章?”

“不知是誰的呀!”

“無名氏,無名氏的作品也有很好的佳作,可不能小瞧喲!究竟刊在哪兒?”

主人不慌不忙地說:“《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

“就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裏呀!”

“開玩笑!你是打算在緊要關頭報孔雀舌的仇吧?”

工人撚著小胡十分穩重地說:“我可和你那種胡吹亂-不是一回事。”

“有這麼個故事:從前有人見山陽①先生,問道:‘先生,近來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寫的討債單說:‘近來妙文,當首推此篇。’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觀還很準確呢。哪一篇?念一下,我來評評。”迷亭說的仿佛他就是審美專家似的。

①山陽:即賴山陽,江戶末期思想家。

主人以和尚讀大燈國師①遺訓的腔調開始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