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3 / 3)

①大燈國師:即妙超和尚,日本名僧,臨濟宗大德寺創始人。

“巨人,引力……”

“什麼?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夠怪的。我可不懂。”

“意思是說,有個巨人,名叫‘引力’。”

“意思可有點勉強。好在這是標題,就先讓你一步吧!接下來快點念正文。你的嗓音很好。聽起來蠻有趣的。”

“亂打岔可不行喲!”主人有言在先,便又讀了下去。

凱特從窗口向外眺望,小兒在投球玩耍。兒等將球拋向高空。那球愈飛愈高,少頃落了下來。兒等又將球拋了上去。一連三次,每投必落。凱特問:“為什麼墜落?為什麼不永遠上升?”“因有巨人居於地下,”母親回答說,“他便是巨人‘引力’。他很強大,將萬物引向自己身邊,也將房屋引向地麵,否則,房子就會騰空,小兒也會飛了起來。看見過落葉吧?那也是由於巨人‘引力’在召喚。你們的書本掉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命令書本掉下去的。皮球一上天,巨人‘引力’就呼喚。他一呼喚,皮球就落地。”

“就這些?”

“嗯。多麼動聽!”

“得!領教啦。出我不意,竟然遭到了對‘橡麵坊丸子’的報複。”

“不是報複不報複。因為真好,才想翻譯過來。賢弟不以為然嗎?”主人說著,盯住對方金邊眼鏡後麵的一對眼睛。

“太令人吃驚啦!想不到你竟然有這麼兩下子。這一回算徹底被你捉弄了。認輸,認輸。”

迷亭自拉自唱;主人卻一直糊塗。

“並沒有要你告饒的意思,隻是覺得文章有趣,才試譯一下罷了。”

“是的,的確有趣,否則就算不上一本書。了不起呀,佩服!”

“何必客氣。我近來不再畫水彩畫了,想寫寫文章。”

“那可不是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所能比擬的喲!不勝佩服!”

“如此過獎,我也就幹得起勁兒啦。”主人總是愛鬧誤會。

這時,寒月先生跨進門來,口稱:“上次失禮了!”

“噢,失迎!適才正洗耳恭聽蓋世名著,以便驅除‘橡麵坊丸子’的幽靈。”迷亭是在打啞迷。

“啊,是嗎?”寒月的應答也是個啞迷。

惟有主人並不那麼興致勃勃。他說:“前些天你所介紹的越智東風君到寒舍來過。”

寒月說:“噢,來過啦?越智東風君是個非常正直的小夥子。不過,有一點古怪。我想一定會給你添麻煩的。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紹給您……”

“沒什麼麻煩的。”

“他到貴府,沒有為自己的姓名進行辯解嗎?”

“沒有。好像沒有提起這些呀!”

“是麼。他有個習慣,不論去哪兒,都要對新結識的人講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講解什麼?”唯恐天下不亂的迷亭先生插嘴說。

“他十分擔心把東風二字用拚音方法來讀。”

“唉呀呀!”迷亭從金色皺紋皮的煙包中捏出些煙草。

寒月又道:“他說,我首先聲明,越智東風不讀成‘越智TOHU’,而是‘越智KOCHI’。”

“妙!”迷亭幾乎把雲井牌香煙的煙霧深深吸進腹部。

寒月說:“這完全來源於文學熱。把東風讀成KOCHI,就成了‘遠近’這一成語,而且押上了韻,他非常得意。因此他說:‘如果把東風二字用拚音方法來讀,我的一片苦心,就付之東流了。’他就是這樣發牢騷呢。”

“這可夠古怪的。”迷亭先生乘機又將雲霧從肺腑中噴向鼻孔。那縷煙霧半路上徘徊,又被喉嚨吸了回去。他握著煙管,吭吭的不住咳嗽。

主人邊笑邊說:“前些天他來時說,他在朗誦會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學生們的嘲笑。”

迷亭用煙管敲打著膝蓋說:“噢,是麼……”

咱家覺得危險,便稍微離開主人一些。

迷亭說:“朗誦會麼,前幾天請他吃‘橡麵坊丸子’時,他曾提起過。他說無論如何,第二次集會時也要邀請知名的文人開一個大會。還說屆時希望先生務必光臨。後來我問他下次集會還打算演出近鬆作品中現實題材的劇本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更新穎的劇本,叫《金色夜叉》①。’我問他扮演什麼角色,他說他扮演女主角阿宮。東風扮演阿宮,多有意思!我一定出席,為他喝彩。”

①《金色夜叉》:日本作家尾崎紅葉(一八六七——一九○三)的長篇小說名。

寒月陰陽怪氣地笑道:“真有意思!”

主人說:“不過,東風君不論到哪兒總是那麼誠懇,毫無輕薄之處,這很好,與迷亭之流大相徑庭喲。”

這分明是對安德利亞、孔雀舌以及橡麵坊丸子三項仇口的全麵複仇,但迷亭卻毫不介意地笑道:

“如我者流,橫豎是些‘行德鎮的菜板’,八麵光①嘛!”

①行德鎮的菜板:日本千葉縣的行德鎮盛產蛤蜊,因此,當地住戶的菜板都被蛤蜊殼磨壞。日文蛤蜊叫做“馬鹿貝”,馬鹿是蠢的意思,被它磨破的菜板,象征世故。

“說得不差。”

老實說,主人並不理解“行德鎮的菜板”是什以意思。但他不愧為教師,已經慣於蒙混過關。在這緊急關頭,他將教壇上的經驗運用於社交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行德鎮的菜板?’此話怎講?”

主人卻硬是把“行德鎮的菜板”壓下不表,望著壁龕說:

“那枝水仙,是我年末從澡塘回來時順路買下,插在花瓶裏的。花期還很長哩。”

迷亭像演雜技似的,在指尖上旋轉著煙袋杆,說:

“提起年末來了。去年年末,我真的有過一段非常神奇的經曆哪!”

主人覺得“行德鎮的菜板”已被拋到九霄雲外,這才鬆了口氣。原來迷亭先生所謂的神奇經曆,故事如下:

“沒錯,記得是去年年末二十七日。那位東風君事前通知我:‘將趨府拜訪,萬望能領教有關文學藝術方麵的高論,並希借宿一宵。’我從清早就殷切恭候,而此公卻遲遲未到。午飯後,我正在爐邊讀巴裏-培恩①的滑稽小說,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

①巴裏-培恩:(一八六五——一九二八)英國幽默小說家。

“老人嘛,總拿我當孩子。‘嚴寒時節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爐’啦,‘室內要保溫,否則會受風寒’啦,諸如此類,注意事項多著哪。的確,父母委實高尚,外姓人無論如何也不會說出這番話的。就連我這個粗心漢,此時也深受感動。就憑這封信,我總這麼遊手好閑,也太不像樣子,必須寫出偉大的著作,以求光宗耀祖。我希望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麼一位迷亭先生。

“我又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你們那些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年輕人都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歲末年關,也過得像新正大月似的,玩得很開心——其實,我哪裏像母親想象中那樣玩過呀——再往下看,可就禍不單行了。信中列舉我的一些小學同學這次出征,有的陣亡,有的負傷。我一一念那些名字,不知怎麼,竟湧起塵世乏味、人生無聊之感。媽媽最後說:‘母已日薄西山,新春雜煮①之宴,料也僅此一度了’……

①雜煮:即年糕湯。

“寫得多麼悲慘!我心中更加鬱悶,巴不得東風君快些光臨才好。但東風先生卻幹等也不來。不久,終於吃晚飯。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吧。於是,隻寫了十二三行。家母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一向寫十行左右,肯定擱筆。整天坐著不動,胃口十分難受。忽然想叫東風來時在家等等,我先出去寄信,順便散步。

“不料,我並沒有去富士見町的郵局,竟不知不覺向大壩三號街走去。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從護城河撲來,透骨地涼。從神樂阪①開來的火車哞的一聲從壩下駛過。太淒涼。日暮、陣亡、衰老、無常,這許多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馳旋轉。常聽說有些人上吊,大約就是在這種心情下忽然鬼迷心竅想要尋死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來到了那棵鬆樹下。”

①神樂阪:東京都地名。古來的繁華地,市廟甚多。

“那棵鬆樹?哪棵?”主人短刃相接。

“上吊那棵鬆樹呀!”迷亭說著一縮脖。

“吊頸鬆不是在鴻台①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①鴻台:又名國府台,位於千葉縣市川市西北高地。

“鴻台那棵是懸鍾鬆,大壩三號街那棵是吊頸鬆。若問為什麼叫吊頸鬆,自古相傳,無論任何人,一來到這棵鬆樹下就想上吊。上有幾十棵鬆樹。可一旦有人上吊,瞧吧,準是吊在這棵鬆樹上。年年總有兩三個人在這兒上吊,而其他鬆樹卻怎麼也勾不起尋死的念頭。但見那棵吊頸鬆,恰好枝椏伸到大路上。啊,風姿多美!就那麼空閑著怪可惜的。很想看看能有人吊死在上麵。我四周一瞧,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是否我自己去上吊?不,不,我若去上吊,可就沒命嘍!危險,別去!但是,有個傳說:古希臘的宴席上模擬上吊,以助酒興。那花樣是:一人上台,將頭部伸進繩套。這時,有人將吊台踢倒。在撤走吊台的同時,給被套住脖子的人鬆綁,他便跳下台來。假如這事屬實,大可不必驚慌,何妨試上一試!我將手搭在鬆枝上,那鬆枝乖乖地彎了,彎曲的樣子真美。我想象著吊緊脖子以後身子婆娑搖曳的舞姿,不禁欣喜若狂。我一定要上吊!可是又想,如果東風君駕到,空自等候,叫人怪不忍心的。那麼,還是先見東風,如約交談,然後再去上吊吧!於是,我便回家了。”

“這麼說,你是揀了條命嘍?”主人問。

“有意思!”寒月笑眯眯地說。

“回家一看,東風君沒來,卻寄來一張明信片,上寫:‘今日有事,不能赴約,容後竟日奉陪。’我總算放下心了。喜的是這一來,可以毫無後顧之憂而自縊了。我連忙穿上木屐,疾步返回原處。一瞧……”說著,他朝主人和寒月的臉上煞有介事地瞟了一眼。

“一瞧又怎麼樣?”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搓弄他的外衣衣帶說。

“我一瞧呀,已經有人來過,搶先上吊了。你看,隻差一步,便鑄成終生憾事。而今回頭想,當時大概死神附體了吧。若叫詹姆斯①等人說,那是由於潛意識中的幽靈冥府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交互感應。這豈不是咄咄怪事?”迷亭先生說得非常從容自若。

①詹姆斯-威廉詹姆斯:(一八四二——一九一○)美國哲學家,心理學家,實用主義創始人之一。

主人心想,又被他捉弄了。但他一言不發,將糕餅塞了滿嘴,不住地嚼著。

寒月先生則將盆裏的火灰小心翼翼地攤平,低著頭,嗤嗤地笑。但少頃,他開口了,以極其文靜的語聲說:

“的確。聽來是怪,令人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不過,我近來也有過類似的體驗,所以,絲毫也不懷疑。”

“咦?你也曾要上吊?”

“哪裏,我倒不是要勒脖子。說起來也是去年年末,而且和迷亭先生是同時同刻發生的事,這就愈發奇怪了。”

“真有意思。”迷亭說著,也將團糕塞進嘴裏。

寒月說:“那一天,向島①一位朋友家舉辦年末茶會和演奏會,我也帶上小提琴去了。大約有十五六位小姐和夫人出席,是一次極其隆重的盛會。萬事俱備,可謂近來的一大快事。晚餐已罷,演奏曲終,便天南海北地閑聊起來,時間已經很晚了。我想告辭回家,可是,一位博士夫人來到我身旁,小聲問我是否知道A姑娘病了。說實話,兩三天前我和她見麵時,她還像往常一樣,沒有害過病的征兆。我很吃驚,詳細詢問了情況,原來自從我和她見麵的那天晚上,她突然發燒,不住口地說胡話。如果僅僅如此,倒也沒有什麼,可是據說,胡話裏不時出現我的名字。”

①向島:位於佐賀縣西北部東鬆浦郡肥前町。

不要說主人,就連迷亭先生也隻字不提“豔福不淺”之類的陳詞濫調,都在洗耳恭聽。

“據說請來了醫生,也弄不清是什麼病。說什麼反正熱度太高,傷了腦子。如果安眠藥不能如期奏效,那就危險。我一聽就討厭,好像做惡夢魔住了似的,覺得心頭鬱悶,周圍的空氣似乎驟然凝成固體,從四麵八方壓在我的身上。歸途中滿腦子裝的全是這件事,痛苦極了。那位美麗、快活、健康的A姑娘喲……”

“對不起,且慢!從開頭就聽你說A姑娘,已經聽過兩遍啦。老兄,假如沒什麼不便,請教芳名!”迷亭先生回頭瞟了一眼主人,主人便也含糊其詞地應了一聲。

“不!這樣,說不定會給當事人帶來麻煩的,還是免了吧!”

“你是想把一切都說得朦朦然朧朧然嗎?”

“請不要嘲笑,這可是個非常嚴肅的故事。總之,一想到那個女人突然害了那種病,委實滿腹花飛葉落之歎。我全身的活力好像舉行了總罷工,氣力頓然消失,踉踉蹌蹌來到吾妻橋①。倚在欄杆,俯視橋下,不知是漲潮還是落潮,但見黑色的河水好像凝成一個平麵在動蕩。這時,從‘花川戶’那邊跑來一輛人力車,從橋上馳過。我目送車燈。那燈光越來越小,在劄幌大廈一帶不見了。我又向水麵望去,這時,隻聽從遠遠的上遊傳來聲音,呼喚我的名字。天哪!這個時辰,怎麼會有人喊我?是誰呢?我凝神注視著水麵,除了一片昏黑,什麼也不見。一定是心理作用吧?我想盡快回去。可是,剛邁出一兩步,又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在遠方呼喚我。我又停步,側耳諦聽。當第三次呼喚我的名字時,我雖然抓住欄杆,膝頭卻瑟瑟發抖。那呼喚聲不是來自遠方,便是發自河底。千真萬確,正是A姑娘的聲音。我不禁應了一聲‘噯’!聲音太大,竟在靜靜的水麵上發出回響。我被自己的語聲嚇住,驀地向四周仔細一瞧,人兒、狗兒、月兒,都不見了。我被如此良宵迷住,不由地萌發一個念頭:想到發出聲音的地方去。A姑娘的聲音又響徹我的耳鼓,好像在痛苦,好像在傾訴,好像在呼救。這回我回答說:‘立刻就去!’我從欄杆上探出半個身子,眺望著漆黑的河水,總覺得有呼喚的聲音硬是從浪下傳來。‘就在這兒的水下!’我邊想邊跨上欄杆,盯著河水,下了決心:這回再喊,我就跳下去!果然又傳來了悲慘的聲音,弱如柔絲。說時遲那時快,我縱身一跳,就像一塊小石頭似的,毫不猶豫地墜落下去了。”

①吾妻橋:東京都隅田川上的橋,連接台東區的淺草與墨田區。

主人眨眼問道:“到底跳下去了嗎?”

迷亭先生抓著自己的鼻尖說:“想不到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

“跳下以後人事不省,頓時如在夢中。過了一會兒睜眼一看,雖然有點涼,但全身沒有一處弄濕,也不曾嗆過水。可是,我千真萬確跳下去了呀!奇怪。正在納悶兒,又仔細向四周一瞧,不禁大吃一驚。我本心是想跳下水,可是迷失了方向,竟然跳到橋中心。當時真後悔。隻因前後顛倒,竟然沒能到達聲聲呼喚的地方。”

寒月嗤嗤地笑著,照例把外褂衣帶當成累贅,不住地搓弄。

“哈哈……,真有意思。奇怪的是這段故事和我的一次體驗很近似,這又成了詹姆斯的教材了。假如以‘人的感應’為題寫一篇紀實文章,一定會震驚文壇的。那麼,那位姑娘的病怎麼樣了?”迷亭先生還在刨根問底。

“兩三天前我去拜年,一看,她正在門裏和女仆打羽毛球哩!由此可見,她的病是痊愈了。”

主人早已是一副沉思的表情,這時終於開口:“我也有過!”他流露出不甘示弱的情緒,眼裏哪有我家主人!

“我那件事也發生在去年年末。”

“都發生在去年年末,這麼巧合,真出神啦!”寒月先生笑道。他豁牙的齒縫間還沾著豆包渣哩。

“恐怕是同日同刻吧?”迷亭先生又在打岔。

“不,日子不同,大約是二十五日前後。內人說:‘今年不要壓歲錢,但是,請我去看攝津大椽①表演的木偶戲吧!’帶他去,倒也無妨。便問她今天演的是哪一出戲。內人查看了一下報紙說,演的是《鰻穀》②。我不想看這出戲,那天就沒去。第二天,內人又拿來報紙說:‘今天唱《堀川》③,可以看了吧?’我說《堀川》是三弦戲,隻是熱鬧,沒有內容,算啦!內人滿臉不高興地走開。第三天,內人說:‘今天唱《三十三間堂》④,我一定要看攝津唱的這出戲!不知你是否連《三十三間堂》也不愛看?不過,既然是請我看戲,就陪我一同去,總還可以吧?’這簡直是刀下逼供。我說:‘你既然那麼想去,那就去吧。不過,都說這是絕代名戲,一定座滿,縱使橫衝直撞,也很難擠得進去的。想去那種場所,首先要和茶館聯係,定好個座位,這才是正常手續。不履行這道手續,做出越軌的事來就不好。實在抱歉,今天算了吧!’說罷,內人目光惡狠狠地瞪著我,帶著哭腔說:‘我一個女人家,哪裏懂得那麼複雜的手續。不過,鄰居大原的媽媽、鈴木家的君代、都沒有辦什麼手續,也都舒舒服服地聽完戲回來啦。就算你是個教師唄,也大可不必要那麼煩瑣的手續才看戲吧!你也太過分了。’我告饒說:‘既然如此,不去也得去呀。吃過晚飯,乘電車去吧!’這一來,內人立刻情緒高漲,說:‘要去,四點以前必須到,那麼磨磨蹭蹭的可受不了!’我追問一句:‘為什麼一定要四點鍾到?’內人照搬鈴木夫人的話說:‘若不提前些入場找座,就會進不去門的。’‘那麼,過了四點就不行吧?’我又叮問一句。‘是呀,就是不行嘛!’她回答說。說著說著,唉,怪的是這時,竟突然打起哆嗦來。”

①攝津大椽:本名二見金助,藝名南部大夫,明治三十五年小鬆親王賜名攝津大椽。

②《鰻穀》:即淨琉璃《櫻鍔恨鮫鞘》,敘述娼妓阿參與鰻穀八郎兵衛的戀愛悲劇。

③《堀川》:淨琉璃。歌詠阿俊與傳兵衛殉情。

④《三十三間堂》:古典人形淨琉璃的劇目之一。

“是夫人嗎?”寒月問。

“哪裏,她活蹦亂跳的。是我呀。不知怎麼,隻覺得像氣球開了口子似的,身體一下子萎縮,立刻兩眼漆黑,不會動彈了。”

“這是急病!”迷亭先生加了一句小批。

啊,糟糕!內人一年才提這麼一次要求,無論如何也要使她如願以償的。平時對她隻有斥責與冷落,叫她操持家務,照料孩子,卻從未報償她抱帚執炊之勞。今天幸而有暇,囊中尚有四五枚銅板,滿可以帶她去的。內人不是要去嗎?我也很想帶她去,一定要帶她去!可是,我這麼冷得打顫,兩眼發迷,不但上不了電車,連穿鞋的地方也走不到。啊,太慘啦!想著想著,竟越發打起冷戰來,眼前更黑。如果快些請醫生來瞧看,吃點藥,四點鍾以前定會手到病除的吧。於是,我和內人商量,去請甘木醫學士。可他趕巧昨夜在大學值班,還沒有回來。他的家人回話說:甘木先生兩點鍾一到家,就告訴他去診病。真糟!這時倘若喝點杏仁茶,四點鍾以前肯定會好的。可是,倒黴的時候喝口涼水都塞牙。本來盼著有幸欣賞一次內人喜盈盈的笑臉,也好開開心,淮料這希望也一下子落空。她怒氣衝衝地問我到底能不能去,我說去,一定去!四點鍾以前這病一定會好,放心好了。你最好快些洗臉,換衣服,等著我。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滿腹惆悵,冷戰越打越凶,眼前更加漆黑。假如四點鍾以前不能除病踐約,內人是個心路窄的女人,說不定會出什麼事的。竟然弄成了這種慘局,真不知如何是好。為防萬一,應該趁現在曉以盛極必衰之理、生久必亡之道,告誡她要有精神準備,一旦出事,且莫驚慌失措。這難道不是丈夫對妻子應盡的義務嗎?我便慌忙把內人叫到書房,問她:“你雖然是個女子,但是總該知道西方有一句諺語吧!‘manyaslip,twitthecupandthelip①。’‘那種橫行文字哪個才懂?你明知我不懂英文,卻偏拿英文來耍笑我。好哇!反正我不會英文。你既然那麼喜愛英文,為什麼不討個教會學校畢業的小妞做老婆?再也沒有像你那麼冷酷的人了。’她異常地氣勢洶洶,將我精心設計的計劃攔腰斬斷。不過,在諸公麵前,也該辯白幾句。我說英文,絕非惡意,完全出於憐愛妻子的一片真情。可是內人竟然理解為另一種含意,真叫我啼笑皆非。而且,我一直打冷戰,兩眼發黑,腦子也有點亂。真是禍不單行。一時性急,竟過早地對她灌輸‘盛極必衰、生久必亡’之理,以至忘記了她不懂英文,便信口說句英語。思量起來,這全怪我,完全是一次失誤。由於此番敗局,我冷戰越打越凶,眼前越來越發黑。內人已經奉命去洗澡間光著上半身化妝,從衣櫃裏拿出衣服換上。她是整裝以待,那神情在說:‘隨時可以動身的。’我心急如焚。甘木君早些來就好啦。一看表,已經三點鍾。距四點還有一個小時。內人拉開書房的外門,見麵就說:‘該走了吧!’誇獎自己的老婆,也許令人好笑,不過,我從來沒有覺得妻子像這麼漂亮過。她上身裸著,用肥皂擦洗過的皮膚柔潤發光,與黑綢小褂交互輝映;由於用肥皂揉搓和盼望聽攝津大椽唱戲這兩條原因,光輝發自有形無形的兩個方麵,但見她的麵上豔彩如霞。我想,無論如何也要滿足她的希望;就橫下心來去一趟吧!我剛吸了一支煙,難得甘木醫生駕到,真是一順百順。我介紹了病情,甘木醫生就瞧我的舌頭,握我的手,敲前胸,搓後背,翻眼皮,摸頭骨,沉思片刻。我問是否十分危險?醫生鎮靜地說:‘哪裏,沒什麼要緊。’內人問:‘出一趟門,不至於有問題吧?’‘是啊,’醫生又在沉思,‘隻要心情好……’我說:‘難受啊!那麼,暫且給你開點鎮靜劑和湯藥。’‘咦?怎麼,弄不好,會有危險的吧?’他說:‘不,絕對用不著擔心,神經不要過於緊張。’醫生走了。三點半鍾,打發女仆去取藥。女仆遵夫人命飛奔而去,疾馳而歸。歸來時恰是四點差十五分。還有十五分鍾哪。本已平安無事,可是我突然又惡心起來。內人將湯藥斟在碗裏,放在我的麵前。我本想端起碗來喝下去,可是胃裏咕的一聲,有個東西在呐喊。不得已,我又放下碗。內人逼我快些喝。是呀,不快些喝,快些動身,那就太不夠意思了。我決心一傾而盡,又將藥碗送到唇邊,而胃裏卻又咕咕地叫,死死攔住我不叫走。我剛想喝,又放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客室裏的掛鍾當當敲了四下。啊,四點了,再也磨蹭不得。我又端起碗。真出奇,老弟!真正出奇的頂數這件事了吧。隨著時鍾敲響四下,已經絲毫不再想吐,那湯藥順順當當地喝下去了。到了四點十分,這才了解甘木先生確係名醫。喝過藥,後背不發冷了,兩眼也不發黑了,簡直像在夢中。原以為會使我久久不能外出的大病,竟在瞬息間痊愈,多麼叫人高興!”

①源於古希臘傳說。此句可譯為:“唇與杯距離雖短,但其間卻有種種失敗”,意喻人間福禍難卜。

“那麼後來,攜夫人去歌舞劇院了吧?”迷亭不知趣地問道。

“想去,可是已經過了四點鍾。內人說進不去門啦,沒辦法,隻好作罷。假如甘木醫生再早來十五分鍾,我也就做了這個人情,賢妻也會心滿意足的。可是隻差十五分鍾,實在是一件憾事。回想起來,現在還覺得當時的處境真真急死個人。”

主人說罷,流露出一副總算盡了義務的神情。不,說不定以為這下子在二位麵前露臉了呢。

寒月先生依然露著豁牙亂齒,笑著說:“那太遺憾了。”

迷亭先生卻假裝正經,自言自語地說:“妻子有你這樣一位體貼的丈夫,實在幸福。”

這時,門後傳來了女主人故意清嗓的咳嗽聲。

咱家老老實實,依次聽了三人談話,覺得既沒有什麼好笑,也沒有什麼可悲。看起來,人哪,為了消磨時間,硬是鼓唇搖舌,笑那些並不可笑、樂那些並不可樂的事,此外便一無所長。

關於主人的任性與狹隘,咱家早有耳聞,但是,隻因他素日不多開口,有些方麵還未必了解。正是那未必了解之處,才使人略萌敬畏之念。可是剛才聽完他的談吐,卻忽的又想予以輕蔑。他為什麼不能隻默默地傾聽二人的談話,而偏偏不甘示弱、醜態畢露地胡說八道呢?結果,又得到了什麼。難道愛比克泰德①在書本裏寫過,叫他這麼幹?一言以蔽之,不論是主人、寒月還是迷亭,都是些太平盛世的逸民。盡管他們像沒用的絲瓜隨風搖曳,卻又裝作超然物外的樣子,其實,他們既有俗念,又有貪欲。即使在日常談笑中,也隱約可見其爭勝之意、奪魁之心。進而言之,他們自己與其平時所痛罵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這在貓眼裏,真是可悲極了。隻是他們的舉止言行,並不像通常的半吊子那樣墨守成規、令人生厭,還算聊有可取之處吧!

①愛比克泰德:紀元初羅馬哲學家。

想到這裏,頓覺三人的對話毫無情趣,不如去瞧看一下花子小姐。於是,我來到二弦琴師傅家的門口。門前懸掛的鬆枝和稻草繩都已撤去,已經是正月初十了。暖煦煦的太陽從萬裏無雲的高空普照四海。那三丈見方的院庭,比元旦曙光臨門時顯得更加生氣盎然,簷廊下擺了一張坐墊,卻不見人影。連那紙屏也緊緊地閉著,說不定琴師洗澡去了。其實,琴師在與不在,那又何幹!咱家掛記的是花子小姐的貴恙好些沒有。院子裏靜悄無人。咱家就用這雙泥腳登上簷廊,在坐墊上一躺,真舒服。終於忘卻探問花子小姐這件事,昏沉沉,酣然入夢了。

突然紙屏後有人說話:

“辛苦啦。做成了嗎?”這是琴師的聲音,說明她並沒有外出。

“是的,回來遲了。我到了那家婚喪用品商店,他們說趕巧剛剛做成。”

“在哪兒?給我瞧瞧。啊,做得真棒!這一來,小花總可以升天了。金漆的麵不會脫落吧?”

“是的,我叮問過啦,他們說用的是上等材料,它比死人的靈牌還耐用,說‘貓譽女居士之靈位’中的‘譽’字,還是簡化些好看,所以,改了筆劃。”

“啊唷,那就趕快供在佛壇前,燒香吧!”

花子小姐怎麼啦?總覺得情形有點不大對,我便從坐墊上站起身來。隻聽“當”的一聲,琴師念道:“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你也燒一炷香吧!”

“當,南無貓譽女居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這是女仆的聲音。我頓時不寒而栗,站在墊子上,像一座木雕,眼珠都不敢轉。

“真是遺憾!起初大概是稍微受了點風寒。”

“甘木醫生若是給一點藥吃也許會好的。”

“就怪那個甘木醫生不好,他太看不起小花啦。”

“不該怪罪別人,這也是命中注定呀!”

看來,為花子也請甘木醫生給診過病的。

“歸根結底,我認為就怪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野貓,死皮賴臉地勾引她。”

“是的。那個畜牲是小花的仇敵!”

咱家本想辯白幾句,但又以為這時應該克製,便咽了口唾沫聽了下去。

“人世上真是萬般不由人哪!像小花這樣俊俏的貓竟然夭折,而那隻醜陋的野貓卻還健在,繼續胡鬧……”

“可不是嘛。像小花這樣可愛的貓,即使敲鑼打鼓,再也找不到第二位喲!”

瞧,不說“第二隻貓”,卻說“第二位”。照女仆的看法,似乎貓和人是同宗。說到這呀,女仆的麵相還真和貓臉像得很哩。

“如果可能,真想找個替身替小花去死……”

“若是教師家的野貓喪命,你老人家可就如願以償啦。”

她如願以償,咱家可受不住。死亡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家還未曾體驗,愛不愛死也就無從說起。不過,前些天太冷,咱家鑽進了滅火罐①,女仆不知咱家在裏邊,給扣上了罐蓋。當時那個難受勁兒喲!如今隻要想想都感到可怕。據白嫂介紹,再延遲一會兒,可就沒命了。替花子小姐去死,咱家自然沒有二話。但是,如果不活遭那份罪就死不成,不論替誰去死也不幹!

①滅火罐:日本家庭用完炭火,將未燃盡的炭裝進一個罐子,扣上蓋,待炭火滅後再用。

“不過,花子小姐雖說是貓,師傅卻拿她像親生女兒一樣,給她念了經,取了法名,花子小姐也該死而瞑目了。”

“可不是麼,真是一隻幸運的貓。若說有什麼不足,隻是給貓兒念的經太短。”

“我也覺得太短,就問月桂寺的和尚,他卻說‘恰到好處。怎麼,一隻貓嘛,念這些,足夠送它上西天了。’”

“呀,那隻野貓呢……”

咱家一再聲明,至今還沒個名字。可那女仆,一再叫“野貓、野貓”的,真是個冒失鬼!

“他呀,罪孽深重!不論多麼靈驗的經文,也不可能將他超度嘍。”

後來不知又被她叫了幾百次“野貓”。咱家不想再聽二人喋喋不休的對話,便離開坐墊,從簷廊竄了下去。這時,我的八萬八千八百八十根頭發全都倒豎起來,渾身打顫。從此以後,再也未曾去二弦琴師傅家。如今,大概輪到琴師自己接受月桂寺和尚那敷衍塞責的超度了吧?

近來,咱家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總覺得人世間令人感到厭倦,已經變成怠情不亞於主人的懶貓了。

主人一直悶坐書房,人們都說他這是由於失戀。咱家也覺得不無道理。

仍然不曾捕鼠。一時女仆甚至對咱家下了逐客令,但因主人了解咱家不是一隻凡貓,咱家才依然悠哉悠哉,在這個家庭裏虛度晨昏。就此,要對主人重謝深恩,並且毫無猶豫地對他的一雙慧眼深表敬佩。對於女仆的不識貓才,甚至進行虐待,咱家也並不惱恨。假如今天又有個左甚五郎①,將咱家的肖像雕刻在門樓的立柱上,或者有個日本的斯坦侖②,高高興興將咱家的風姿描在畫布上,那些有眼無珠的家夥們才會因自己的昏庸而感到羞愧的吧!

①左甚五郎:德川時代的木刻名家。

②斯坦侖:(一八五九——一九二三)法國畫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