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花子小姐已經永別,大黑哥又不予理睬,咱家不免有些寂寥之感。幸而咱家在人類中交上了朋友,倒也不覺得怎麼煩悶。前些天有人致書主人,要求把咱家的玉照寄去,近來又有人指名給咱家寄來了岡山名產的黃米麵包子。隨著日益取得人們的同情,咱家已經逐漸忘卻自己是一隻貓,不知不覺,似乎與貓遠而與人近了。因此,想糾集貓族和兩條腿的活人決一死戰的念頭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進化得常常以為咱家也是人類中的一份子,真是前途無量。

不過,這並不意味著咱家膽敢蔑視同胞,而是大勢所趨,才在性情相投之處覓一棲身之地罷了。如果指責咱家是什麼變節、輕薄或背叛,那可有點吃不消,倒是那些為此搖唇鼓舌、借以罵人的人,才多半是些頑冥不靈、心胸狹隘的家夥。

咱家既已擺脫了貓性,就不該滿腦子都是花子小姐和大黑哥,很想站在與人平等的地位去評價人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並不過分吧!隻是主人竟把識多見廣的咱家仍然看成普通那些披毛帶甲的貓,連一句客氣話都不說,就把黃米麵包子像自己的東西似的吃個精光,不勝遺憾。看樣子,還沒有給咱家拍張玉照寄走。說起來,咱家對此不大滿意。但是,主人有主人的邏輯,咱家有咱家的理由,見地自然不同,也就莫可奈何了。

咱家由於處處裝人,對於已經隔絕的貓胞動態,無論如何也難能描繪。那就作罷!僅就迷亭、寒月諸公評述一番吧!

這一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天。主人徐步走出書齋,把筆墨和稿紙放在咱家的身邊,便趴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詞。大概這怪腔怪調,便是撰寫初稿的序章吧!留神一看,不大工夫,主人以濃墨重筆寫了“香一炷”①三個字,天哪!這是詩呢?還是俳句?對於主人來說,能寫出這三個字來未免過於風雅。說時遲,那時快,他又撇開“香一炷”三個字,另起一行,揮毫寫道:“早就想寫篇天然居士②的故事。”寫到這兒又陡然停筆,一動不動,他擎著筆歪著脖,似乎想不出什麼佳句,便舔了舔筆尖,弄得嘴唇烏黑。隻見他在句未畫了個小小的圓圈,圈裏點了兩點,算是安上了眼睛;正中畫了個雙孔大張的鼻子,又筆直地拉橫,畫了個一字形的嘴。這既算不得文章,也算不得俳句。主人自己也覺得不順眼,便慌忙塗了。主人又另起一行。他似乎盲目地認為:隻要另起一行,就會成為詩、讚、語、錄。少許,他以文白夾雜的文體大筆一揮,一氣嗬成,寫道:“天然居士者,探空間、讀論語、吃烤芋、流鼻涕之人士也。”這文章總有些不倫不類。接著,他又無所顧忌地朗讀,破例地哈哈大笑,連喊“有意思”。但又說,“‘流鼻涕’這詞兒太尖刻,去掉!”於是,他在這個詞上劃了一杠。本來劃一條線就足夠,可他卻一連劃了兩條,三條,形成漂亮的並列橫線,而且劃得已經越界,侵入另一行,他也不管。直到劃了八條並列橫線,還沒有想出下一句來,這才投筆撚須。他氣勢洶洶,把胡子忽上忽下狠狠地撚,仿佛要從胡須裏撚出文章來給大家瞧。

①香一炷:晚唐詩人司空圖詩句:清香一炷知師意。

②天然居士:日本圓覺寺的今北洪川和尚贈給夏目漱石的亡友半山保三郎的居士號。

這時,女主人從飯廳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麵前,喊道:

“喂,你聽!”

“什麼事?”主人的聲音好像水裏敲銅鑼,甕聲甕氣的。

如此回答,妻子似乎不對心思,便又重複一句:

“哎,你聽我說呀!”

“幹麼?”

這時主人正將大拇指和二拇指伸進鼻孔,嗖的一下子拔掉一根鼻毛。

“這個月,錢有點不夠用呢……”

“不會不夠用。醫生的藥費已經付過,書費上個月不也還清了嗎?本月必有節餘。”主人說著,泰然自若地將拔掉的鼻毛當成天下奇觀來欣賞。

“可是,您不吃米飯,卻吃麵包,又蘸果醬……”

“一共吃了幾盒果醬?”

“這個月買了八盒呢。”

“八盒?沒吃那麼多呀!”

“不僅僅你,孩子們也吃。”

“再怎麼吃,不過五六元錢罷了。”

主人無動於衷,將鼻毛一根根細心地豎立在稿紙上。由於沾了鼻涕,那鼻毛像針似地站得筆直。主人有了意外的發現,心情激動起來,噗的吹了口氣。但由於鼻涕太粘,那鼻毛竟動也不動。“真頑固!”主人拚命地吹,而女主人卻怒氣滿麵地說:

“不光果醬,還有許多非買不可的東西哪!”

“也許。”主人又將手指插進鼻孔,嗖嗖地拔毛。有紅的,有黑的,五彩繽紛之中,竟有一根是純白色。主人驚喜若狂,差點眼珠子都要鼓冒了。他將鼻毛夾在指縫中,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喲,討厭!”女主人哭喪著臉,將主人的手推開。

主人頗有感觸地說:“瞧啊,這鼻毛中的白發!”

連來者不善的女主人都被逗笑了,她回到飯廳,不再談經濟問題……

主人用鼻毛趕走了女主人,看樣子總算穩下心來。他邊思索,邊拔鼻毛,邊寫作;可是幹著急,筆尖卻動也不動。

“‘烤白薯’?畫蛇添足,割愛吧!”終於把這一句勾掉。“‘香一炷’?太突然,見鬼去吧!”他毫不留情地進行筆誅墨伐,隻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探空間,讀論語者也。”這樣似乎又有些簡單。唉,傷腦筋!不寫文章,隻寫一篇“銘”吧!他大筆一揮使出力氣,橫三豎四地劃了一氣。別說,還真像一株低劣的南畫風格的蘭草哩!剛才費了吃奶勁寫成的墨跡,竟然刪得一字不剩。他又把稿紙翻到背麵,一連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什麼“生於空間,探索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這時,又是那位迷亭先生駕到。他大約以他人之家為己家,不用請便大搖大擺地闖進屋去,而且,有時甚至從後門飄然而至。他這個人,自從呱呱墜地,什麼憂慮、客氣、顧忌、辛苦等等,一概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又在寫《巨人引力論》?”迷亭不等落座,劈頭便問。

主人虛張聲勢地說:“是的。不過,並不是一直在寫《巨人引力論》,現在正撰寫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哪。”

“天然居士?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照例信口開河。

“還有叫做偶然居士的嗎?”

“哪裏。怎麼會呢。不過,料想會有這類名字的。”

“我不知道偶然童子是何許人。不過,天然居士,你是認識的。”

“到底是誰,竟然裝模作樣地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呂崎唄!畢業後入了研究院,研究的課題是‘空間論’。因為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知心朋友哩!”

“是知心朋友也好嘛,我絕不說個不字。不過,使曾呂崎變成了天然居士,這究竟是誰幹的?”

“我呀!是我給他起的名字,因為和尚們習慣起的戒名,再也沒有那麼俗氣的了。”主人似乎在炫耀他所起的這個名字多麼文雅。

迷亭先生卻笑著說:“那就給我看看你寫的墓誌銘吧!”說著拿起原稿,高聲朗讀:

“噫嘻!生於空間,探索空間,亡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讀罷又說:“的確,寫得好。與‘天然居士’這個名子很相稱。”

主人眉開眼笑地說:“不壞吧?”

“應該把這個墓誌銘刻在醃菜缸的壓缸石上,再像‘試力石’一樣扔到佛殿的房後去,高雅得實在是好!天然居士也該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是這個主意呢。”主人回答得十分虔誠。然而他又說:“暫且失陪,去去就來,你逗貓玩玩吧!”

不待迷亭答話,主人早已一陣風似地去了。

想不到咱家奉命陪伴迷亭先生。總不該板著麵孔的,便笑容可掬地咪咪叫,跳上他的膝頭。誰知迷亭先生竟粗暴地揪住咱家的頸毛,將咱家頭朝下倒提著,說:“嗬,好肥呀!”又說:“後腿這麼肥嘟嚕的,可就捉不成耗子了。”

似乎捉弄我一個還不夠,他又和隔壁的女主人攀談起來:“這貓會捉耗子嗎?”

“哪裏會捉耗子,倒是會吃粘糕跳舞呢。”萬不曾想,這娘們兒揭了我的短。我雖然表演的是空中倒立,可也怪不好意思的。然而,迷亭先生仍是不肯放手。

“的確。看這貓臉兒,就帶有會跳舞的貌相。嫂夫人!對這副貓臉可不能含糊,很像從前通俗小說裏描寫的貓怪哪!”迷亭先生胡謅八扯,不停地和女主人搭訕。女主人怪為難的放下針線,便來到客廳。

“叫您久等,他快回來了吧?”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麵前。

“仁兄到哪兒去了?”

“他這個人,不論去哪兒,從來都不臨走前告知一聲,所以,不得而知呀!大約找醫生去了吧!”

“是甘木先生?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住,真是活受罪!”

“嗯。”女主人不知怎樣回答才好,隻得虛應一聲,而迷亭先生卻根本沒理會,又問:

“仁兄近況如何?胃病好些嗎?”

“是好,是壞,壓根兒不知道。任憑他找甘木先生瞧病,像他那樣光吃果醬,胃病怎麼會好呢?”

女主人竟把適才的滿腹牢騷暗對迷亭發泄。

“他那麼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

“不僅僅吃果醬,近來還胡亂吃起蘿卜泥,說什麼是治胃病的良藥,因而……”

“多新鮮!”迷亭驚歎道。

“聽說他是在報紙上讀了一條消息,說什麼蘿卜裏麵含有澱粉酶。”

“怪不得!他是想借以彌補貪吃果醬的損失啊!虧他想得出。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控訴,不禁眉飛色舞。

“近來他還叫孩子們也吃哪……”

“是果醬嗎?”

“哪裏,是蘿卜泥呀!他說,‘寶寶,爸爸給你好東西吃,來呀!’我還以為他是突然喜歡起孩子了呢,誰知他淨幹那種蠢事!兩三天前,他抱起二丫到衣櫃上……”

“什麼意圖?”迷亭不論聽說什麼,總要摳問一下什麼意圖。

“哪裏有什麼意圖。僅僅是為了欣賞女兒從高處蹦下來。小女孩不過三四歲,怎麼會那麼撒野?”

“是麼,毫無意圖!不過,他是個心眼兒不壞的好人呢。”

“倘若心眼兒又壞,可就無法忍受了!”女主人怒氣不休地說。

“唉,何必發那些牢騷!隻要長此以往,樣樣不缺,一天天地打發日子,也就夠福氣的了。像苦沙彌等人,既不吃喝嫖賭,又不講究穿戴,省吃儉用,簡直天生是過日子的人。”迷亭興衝衝地進行著不合身份的說教。

“但是,您大錯而特錯了……”

“難道他背地裏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這可是個含糊不得的世道喲!”

“他倒沒有別的,隻是胡亂買些根本不看的書。如果量力而行,倒也沒什麼。可他,想起來就去丸善書店,一拿就是幾大本,到了月末就裝糊塗。去年年底,月月拖欠書款,弄得非常拮據呢。”

“咳!書嘛,他要買多少就買多少,沒關係!如果來人討帳,就說:‘馬上付錢,馬上付錢!’他自然會走開的。”

“話是這麼說,可不能長久拖欠下去呀!”女主人慘然地說。

“那就講清道理,削減他的書費嘛!”

“唉呀呀,即使說,他也根本不聽。近來又說:‘你他媽哪裏像個學者的妻子!一點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麼個故事,為了開導你,講給你聽!’”

“這可有點意思。什麼故事呀!”迷亭很感興趣。與其說他是由於對女主人的同情,毋寧說是由於好奇心的驅使。

“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名叫圾垃鞋……”

“‘圾垃鞋’?叫這麼個名字。多新鮮。”

“外國人的名字太難懂,我可記不住。據說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嗎?第七世皇帝叫圾垃鞋?妙極啦。噢,那個七世皇帝圾垃鞋怎麼樣了?”

“喲,連您也這麼取笑我,真就無地自容啦。您如果知道,就告訴我不行嗎?壞!”女主人搶白了迷亭幾句。

“取笑你?我可不幹那種缺德事。隻不過聽說什麼圾垃鞋皇帝,覺得怪新鮮罷了……噢,等等,是說羅馬的七世皇帝吧?這個麼……記不太準確,不過,大約指的是塔奎-傑-普勞德①吧?啊,是誰都無妨,那個皇帝怎麼啦?”

①塔奎-傑-普勞德:羅馬七世末代皇帝。

“據說,一個女人①拿九本書去見皇帝,問他買不買。”

①一個女人:指在丘馬山洞裏的巫女西比萊。

“皇帝問她要多少錢,她要了很高的價碼。皇帝說太貴,能不能少算點兒?那女人突然從九本書裏抽出三本,扔到火裏燒掉。”

“真可惜!”

“據說那三本書裏記載著預言什麼的,人世上罕見。”

“嗬!”

“皇帝以為九本書隻剩了六本,準能便宜些,便問了價錢。可是,還是那個價;一分錢也不讓。皇帝說,這就太不講理嘍!可那女人又抽出三本書扔進火裏燒掉了。皇帝還有點戀戀不舍,問那女人,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還是要九本書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碼照舊不變,一分錢不少。如果再講價,那女人說不定會把剩下的三本書也扔進火堆裏呢。終於,皇帝花了大價錢,把幸免付炬的三本書買下……丈夫問我‘怎麼樣?這個故事。多少懂了點書籍的貴重吧?’他得意洋洋,可我覺得有什麼貴重?真叫人納悶兒。”

女主人說罷片麵之詞,便催促迷亭答話。好一個精明的迷亭先生也有些窮於應付了。他從和服長袖裏掏出手帕來逗弄咱家。

“不過,嫂夫人,”他忽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高聲說,“就因為他那樣胡亂地買書,胡亂地往肚子裏硬塞,人們才稱他一聲學者。近來我看一本文學刊物,還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哪!”

“真的?寫了些什麼?”女主人轉身問道。她這麼關心對丈夫的評價,可見,畢竟是夫妻嘛。

“唉呀呀,隻寫了二三行,說苦沙彌老兄的文章‘猶如行雲流水。’”

“隻這些?”女主人美孜孜的。

“還有什麼‘忽生忽滅,滅則永逝忘返’。”

女主人懵頭懵腦地問:“誇獎他嗎?”

語聲裏流露著擔心。

“噢,大概是誇獎吧!”迷亭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垂落在咱家的眼前。

女主人說:“書籍本是謀生的工具,怕是少不得的。不過,他也太強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竟從另一條路衝殺過來了,便不即不離地絕妙回答:

“強倒是強一點兒。做學問的人畢竟都是那個樣子嘛。”這既像為嫂夫人幫腔,又像為苦沙彌開脫。

“前些天從學校回來,說是立刻還要出門,換衣服太麻煩。我的好兄弟!他連外套也不脫,坐在飯桌旁就吃飯。他把飯菜放在火爐架上,我捧著個飯盆坐在一旁,看他那副可笑的樣子……”

“很有點新式‘驗明首級’①的味道呢!不過,那正是苦沙彌兄獨有的特色呀……總而言之,他並非‘俗調’。”②迷亭恭維得令人作嘔。

①驗明首級:日本古時殺了敵方將領時,必由一人端盤,麵對主子,驗明首級。這裏拿女主人端飯盆站在苦沙彌身前的情景比附驗明正身。

②俗調:諷刺當時有一派詩人,月月聚會,多用陳詞濫調。

“俗調不俗調的,女人可不懂。不過,再怎麼說,他也太胡來了。”

“可,總比俗調好喲。”

迷亭的過分偏袒,使女主人話鋒一轉,以不滿的口吻問起俗調的定義:

“人們常說俗調俗調的,可什麼叫俗調啊?”

“俗調麼,就是……是啊,不大好說……”

“既然那麼模糊不清,就算是俗調,也沒什麼不好吧?”她以女人特有的邏輯步步逼近。

“並非模糊不清,而是了若指掌,隻是不大好解釋罷了。”

“大約是把自己討厭的現象都叫俗調吧?”女主人不知不覺地一語道破。既然弄到這種地步,迷亭先生也就不得不對俗調作些交代了。

“嫂夫人!所謂俗調嘛,大約指的是那樣一些家夥:一見‘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不言不語,在相思中,輾轉反側;一到‘是日也,天朗氣清。’準要‘攜-酒,墨堤①嬉遊。’”

①墨堤:東京都墨田區隅田川大堤之別稱。

“有這樣的人嗎?”女主人對此外行,隻好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但終於甘拜下風:“那麼亂糟糟的,我可不懂!”

“好比在曲亭馬琴①的脖子上按了彭登尼斯上尉②的腦袋,再用歐洲的空氣泡上一二年。”

①曲亭馬琴:江戶末期作家。本名解,姓瀧澤,號曲亭。雙目失明後,用二十八年寫成《南總裏見八犬傳》。

②彭登尼斯:英國小說家薩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同名小說中的主人公,是一個俗不可耐的人物。

“這樣就會成為俗調嗎?”

迷亭笑而不答。後來說:“哪要費那麼大的手腳!隻要把中學生和‘白木屋’①老板加起來,再用二除,就會得出俗調的結論,標準的俗調!”

①白木屋:東京的一家大百貨商場。

“是呀!”女主人歪頭沉思,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還沒走?”不知什麼工夫主人回來了,坐在迷亭身旁。

“‘還沒走’?話說得多麼刻薄!你不是說‘馬上回來’,叫我等候嗎?”

“他凡事都是這一套!”女主人回頭瞧瞧迷亭說。

“你不在家這工夫,關於你的奇聞軼事,我可點滴不漏,都聽說了。”

“反正女人多嘴是要不得的!假如人也像這隻貓那樣保持沉默,該有多好啊!”主人摩挲著咱家的頭說。

“聽說你給孩子們吃蘿卜泥?”

“嗯。”主人笑著說,“別看是孩子,如今的孩子們可真乖。自從給她們吃了蘿卜泥,如果問她:‘好寶寶,哪兒辣?’她準把舌頭伸出來。多新鮮!”

“簡直像教小狗練功,大殘酷。可,寒月兄總該到了呀!”

主人吃驚地問道:“寒月也來嗎?”

“來呀。我寄給他一張明信片,邀他下午一點鍾到你家。”

“你這個人,也不問一聲人家是否方便就自作主張,叫寒月來幹什麼?”

“唉,今日之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這位先生據說將在物理學會發表演說,需要練一練,叫我聽一遍。我說正好,叫苦沙彌兄也聽一聽吧。因此,才邀他到你家來的。怎麼?你是個閑人,這樣不是正合適嗎?他這個人沒說的,聽聽也好嘛!”迷亭是在自拉自唱。

主人似乎有點惱恨迷亭獨斷獨行,便說:

“物理學的講演,我不懂!”

“不過,這可不像鍍鎂玻璃管之類那麼枯燥乏味喲!是個超凡脫俗的題目——《關於吊頸的力學》,因此,值得一聽啊!”

“你是上過吊的人,聽聽也好。可我……”

“總不至於作出這樣的結論吧——‘連看戲都打冷顫的人不許聽!’”迷亭照例說著俏皮話。

女主人邊咯咯地笑,邊回頭瞧瞧丈夫,到隔壁去了。

主人一言不發,撫摸咱家的頭。隻有這時的撫摸,才無限溫存。

後來,大約不出七分鍾,寒月先生果然如約出席。因為晚上要去講演,他破例穿起漂亮的服裝,剛剛漿洗過的雪白襯領峭然聳立,為他的男子氣概平添兩成風采,他從容致意說:

“來遲了……”

“我倆已經等候多時。請您快開始,嗯?老兄!”

迷亭說罷,看了看主人。主人無奈,隻好含糊地應了一聲:“嗯!”而寒月卻慢條斯理地說:

“給我斟一杯茶吧!”

“啊,動真格的啦?接下來該要求我們鼓掌的吧?”迷亭在獨自起哄。

寒月先生從內衣袋裏掏出草稿,緩緩說開了頭:

“這是演習,希望毫不客氣地多多批評!”

接著,一場雄辯的預演開始了。

“對罪犯處以絞刑,這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施行的一種刑罰。遠溯上古,吊頸,主要用以自殺。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投石擊斃罪犯。查《舊約全書》,所謂‘吊頸’的準確原意是:將人的屍體吊起來,喂野獸或食肉的飛禽。按希羅多德①的學說,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之前,最忌諱夜裏曝屍。而埃及人,據說罪犯被斬首之後,隻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夜裏則曝屍於野。至於波斯人……”

①希羅多得:公元五世紀古希臘曆史學家。所著有關波斯曆史的一書《右羅》,名氣很大,被稱為“曆史之父”。

“寒月兄,這與‘吊頸’似乎越來越離題太遠。無妨嗎?”迷亭插了一句。

“立刻轉入正題,請再耐心些……且說,若問波斯人如何?大約他們也是動用碟刑的。然而,是活活地釘在十字架上,還是死後再釘,這一點,不得而知了……”

“那些事,不知就不知!”主人悶倦地打起嗬欠。

“還有許多事想講,不過,各位要厭煩的,所以……”

“要厭煩的,不如‘會厭煩的’聽起來順耳。是吧?苦沙彌兄!”迷亭又在吹毛求疵。苦沙彌帶搭不理地說:

“隨他由著性說去吧!”

“那麼,馬上書歸正傳,聽我道來。”

“聽我‘道來’?這是說書先生的行話呀!但願演說家還是用文雅些的語言。”迷亭又在插科打諢。

“如果‘聽我道來’這話太俗,那可怎麼說才好呢?”寒月先生問道,語聲中夾雜著怒氣。

“迷亭君,不知你是在聽呢,還是打哈哈湊趣?寒月,隨便他起哄,快些講下去才是。”

主人是想盡快地跨過這一難關。

“惆悵久,恰似慢慢道來庭中柳。”①迷亭依然說些俏皮話,寒月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①江戶中期俳人大島的俳句:“惆悵久,恰似歸來時刻庭中柳。”此處係依此仿製。

“據我調查結果,真正處刑時動用絞刑,見於《奧德賽》①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馬科斯②絞死珀涅羅珀③的十二名宮女那一段。我本想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因此作罷。請讀四百六十五行至四百七十三行,自有分曉。”

①奧德賽:與《伊麗亞特》並稱希臘二大史詩,傳說為荷馬所作。

②忒勒馬科斯:奧德修斯的兒子。

③珀涅羅珀: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奧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的兒子。

“希臘語雲雲,還是免了吧。否則,等於對別人炫耀:看,我的希臘語多棒!是吧?苦沙彌兄。”

“這一點,我也讚成。還是免去那些炫耀之詞,顯得又文雅又好。”主人不知不覺袒護了迷亭,因為他二人都一句也看不懂希臘文。

“那麼,今晚就把那兩三句略去,聽我繼續道來……噢,不,聽我繼續演講。”

“這種絞刑,今天想象,其執行方法有二:一,大概那位忒勒馬科斯借助歐邁俄斯和菲力西亞斯的一臂之力,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然後處處打結,留出活扣,把宮女的腦袋一個個套進去,將絞繩的另一端狠狠地一拉、人就騰空了。”

“就是說,把宮女吊起來,像西方的漿洗房晾襯衫似的。這,沒錯吧?”

“正是。再說第二,玩的是這麼個花樣:如上所述,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就高高吊在天棚上。然後從高處吊起的那條繩上放下幾條繩來,係好繩套,套在宮女的脖子上。隻待一聲令下,將宮女們腳下的凳子一撤。”

“打個比方說吧,那情景就像酒館的草繩門簾,上端吊著些彩色燈泡。如此設想,八九不離十吧?”

“彩色燈泡?不曾見過,因此,無可奉告。假如真有這種燈泡,料想倒也相似……且說,下麵將給大家舉證說明:從力學觀點來看,第一種方法畢竟是站不住腳的。”

“真有意思!”迷亭說罷,主人也表示讚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宮女們被等距離地吊了起來,並且假定套在距地麵最近的兩名宮女脖子上的繩索是水平狀的,那麼,把a1、a2以至a6看成是絞繩構成的地平線,把T1、T2以至T6看成各繩段的受力點,把T7=X看成絞繩最低部分的受力;要知道,W自然是宮女們的體重。怎麼樣,明白嗎?”

迷亭和主人你瞧我,我瞧你,說:“大致明白了。”但是,“大致”這個字眼兒,因是二人信口編造,說不定換個人就用不上。

“卻說,各位也都清楚,據多角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個如下的方程式:T1cosa1=T2cosa2……(1)T2cosa2=T3cosa3……(2)……”

“方程式嘛,講得夠多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說。

“其實,這個公式,正是我演說中的靈魂。”寒月似乎非常遺憾。

“那麼,靈魂部份就改日領教吧?”看樣子,迷亭也有點敬謝不敏了。

“假如刪掉這一部份,苦心鑽研的力學,可就全部告吹。”

“唉,何須多慮,刷刷往下刪就是嘛。”主人無動於衷地說。

“那就遵命,硬著頭皮刪掉。”

“這就對嘍!”主人竟在不適宜的時刻啪啪鼓起掌來。

“接下來話題轉到英國方麵進行論述。在《裴歐沃夫》①這部史詩裏見有‘絞首台’一詞,可見從這個時代起就動用了絞刑。據布拉克斯頓②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絞繩的緣故未能致死,便須再一次受同樣的絞刑。怪的是在《皮亞斯-普魯曼》③這部著作裏卻有這麼一句:‘縱使惡棍,也絕無被二度絞首之理。’雖然二者是非難辨,但從中可以了解:弄不好,一絞而未絕命的受刑者,通常是不乏其例的。有這麼個故事: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將費茲-鳩拉爾④這個臭名遠揚的惡棍推上了絞刑台。但是,那是神奇的一刹那。他第一次兩腳剛剛離開台階,絞繩竟然斷了。又吊第二次。但是這一次因絞繩太長,雙腳著地,又沒有致死,後來在看客們的幫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①裴歐沃夫: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史詩,流傳於七八世紀之交,十世紀出現手抄本。

②布拉克斯頓:(一七二三——一七八○)英國法學家。

③《皮亞斯-普魯曼》:英國中世紀詩人威裏安-蘭格蘭德之巨著。

④費茲-鳩拉爾:(一八○九——一八八二)英國詩人,翻譯家。

“哎呀呀!”一到這一種節骨眼兒,迷亭就來了興頭。

“真是個該死不死的!”主人也活躍起來。

“妙趣還在後頭哪。一吊起脖子,個頭就會抻長一寸上下。這確實是醫生親自量過的,沒錯!”

“這可是新技術!怎麼樣?苦沙彌兄如果報名上吊,脖子抻出一寸來,背不住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了主人一眼,不料主人竟信以為真,問道:

“把身體抻長一寸來的人還能起死回生,有這樣的事嗎?”

“這,肯定是不行。一吊起來,脊骨就硬是被拉長。幹脆說吧,不是身材長高,而是脊骨抻斷嘍。”

主人絕望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說的下一部分還很長,本該對絞首的生理作用也進行論述,但因迷亭胡亂插言,說些不著邊際的奇談怪論,而且主人又不時毫無顧忌地打嗬欠,寒月遂中止演講,回家去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采取了何等姿態、何等辯術,因是遠方發生的故事,咱家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