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3)

其後二、三日,平安無事地度過。一天下午兩點,又是那位迷亭先生,照例像一位道仙似的飄然而至。他剛剛落座,突然說:

“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架勢,簡直像報告攻克旅順的號外新聞。

“不知道,因為最近沒見麵。”主人一如往常、愁眉苦臉的。

“今天,我就是為了報告東風君慘敗的故事,才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

“又說那些玄話,你呀,真是個不正經的家夥。”

“哈哈哈……,與其說‘不正經’、莫如說‘沒正經’,二者不分,可與本人的聲譽有關喲!”

“都一樣!”主人佯做不知,愈發像天然居士重生。

“據說不久前的一個星期天,東風君去過高輪的泉嶽寺。那麼冷,不該去的。不說別的,這個季節去泉嶽寺,豈不像個對城市陌生的鄉巴佬嗎?”

“那就隨東風的便嘍。你無權阻止他。”

“是的。的確沒有權利。關於權利,見它的鬼去吧!不過,那個寺院裏不是有個熱鬧場所叫做‘烈士遺物保管會’嗎?知道吧?”

“嗯,這……”

“不知道?那麼,你去過泉嶽寺吧?”

“沒有!”

“沒去過?這就怪了。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江戶人,卻不知道泉嶽寺,太丟人啦!”

“不知道也照樣當教師嘛。”主人愈發像個天然居士了。

“那,有你的,且說東風君鑽進那個展覽會瞧熱鬧,據說來了一對德國夫妻。起初,好像是用日語對東風君問了些什麼。不過,這位東風先生像往常一樣,總是忍不住要說幾句德語吧?嘿!他哇啦哇啦說了兩三句,不料說得意外的好。事後想來,這恰恰種下了禍根。”

“後來怎麼樣?”主人終於上了圈套。

“那德國人看見大鷹源吾①的漆金印盒,想問一下,是否能夠賣給他。當時東風君的回答真是太妙了。他說,日本全是清廉的君子,畢竟不會賣的。直到這時,他很活躍。那德國人覺得好不容易見了個體麵的翻譯家,便不斷地問。”

①大鷹源吾:實為大高源吾(一六七二——一七○三)之誤。日本赤穗浪人之一。因迷亭信口亂說,說錯了一個字。

“問什麼?”

“可這,倘若知道,還不必擔心呢。那德國人說話像放機關槍似的,突突突亂問一氣,簡直不知所雲。偶爾也聽懂一半句。不過,問的是鷹嘴鉤子和大木槌,東風先生沒學過這兩個名詞,不知應該怎樣翻譯,這下子糟了。”

“的確。”主人聯想到自己當教師的經曆,深表同情。

“可是,一些閑散人好奇地向這聚攏,終於圍住東風和一對德國人瞧熱鬧。東風滿臉通紅,慌了神兒。和剛開幕時的派頭相反,落得一副狼狽相。”

“到底怎麼樣了?”

“最後,東風一看吃不消,便用日語說了句‘賊見’,匆匆而去。德國人問道:賊見,多麼古怪的詞兒呀!莫非貴國是把再見說成賊見嗎?人們說:‘哪裏,仍然是說再見。隻因談話對象是西洋人,為與西方發音調和一下,才念成了賊見。’東風君身處困境也不忘調和,實在令人欽佩。”

“關於‘賊見’,就此打住。可那西洋人又怎麼樣了?”

“據說那西洋人一時怔住,目瞪口呆。哈,多滑稽!”

“沒什麼滑稽的。你為此而特地來報信,這倒是很滑稽呢。”

主人將煙灰磕進火盆裏。這時,門鈴兒淒厲地作響。

“對不起!”是女人尖細的聲音。迷亭和主人不由得麵麵相覷,默默無語。

主人家竟有女客造訪,這可新鮮!展眼一瞧,一位尖嗓子女客穿著雙層繪綢的和服,底襟拖在床席上走進屋來。年約四十出頭。已經禿頂,發際卻有一排發簾,活像一道大壩似的高高聳立,至少有半個臉那麼長直對青天。眼睛的傾斜度很像劈山路的峭壁,直線上吊,左右對稱。直線也者,喻其細於巨鯨也。獨有鼻子大得出奇,好像把別人的鼻子偷來硬按在自己的臉心;又好像在不到十平米的小院庭,竟搬來了靖國神社的石頭燈籠,盡管唯我獨尊,卻總有點魂不落體。那是一隻所謂的鷹鉤鼻。頂端兀自高聳,半路上自己也覺得這樣太過分,又謙虛起來;到了鼻尖,再也不像頂端那麼氣派,開始下垂,窺視鼻下的嘴唇。隻因擁有如此顯赫的鼻子,這女人說話時,不能不令人以為她不是口裏在發音,而是鼻孔在宣講。咱家為了向這棵偉大的鼻子致敬,從此稱她為“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敘罷初見之禮,仔細打量一番室內說:

“多漂亮的宅子呀!”

主人吱吱地吸煙,心裏卻在嘀咕:“扯謊!”

迷亭則望著天棚說:“老兄,那是雨漏,還是木板的花紋?多美的圖案啊!”他是在暗晴地催促主人說話。

“當然是下雨漏的。”主人說罷,迷亭裝模作樣地說:“好哇!”而鼻子夫人則在心裏怒道:“真是些不懂交際的人!”一時三人鼎坐,悄然無聲。

“有事請教,特來拜訪。”鼻子夫人重又引起話題。

“噢!”主人的反應極其冷淡,鼻子夫人覺得不能這樣僵下去,便說:

“說實話,我家不遠,就是對麵巷角那棟房子。”

“就是那個帶有倉庫的大洋房嗎?怪不得,門牌上寫的是金田哪。”

主人似乎終於知道了金田的洋房和倉庫。然而,對金田夫人的敬意,卻依然寥寥。

“說真格的,有處房子要出租,想來和您商量一下,但因公司裏太忙……”鼻子夫人的眼神在說:“這副藥應該靈吧?”

然而,主人卻一向無動於衷。他認為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適才的措詞過於油腔滑調,因而早已耿耿於懷。

“提起公司來嘛,不隻是一個,而是挎兩三個公司的銜哪,並且,都是董事……諒你一定知曉。”夫人的神色似乎說:“這麼指點,還不對我鼻子夫人畢恭畢敬?”

原來我家主人,倘若一說是博士或大學教授,他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奇怪的是對實業家們的尊敬度卻極低。他確信中學教師遠比實業家們偉大。退一步說,即使不那麼確信,就憑他那副死板的性格,畢竟不可能獲得實業家和財主們的恩賜,因而絕望。不論對方多麼有權有勢也罷,什麼樣的百萬富翁也罷,既然斷定沒有希望承蒙蔭庇,那麼,對於他們的利或害,自然極其冷漠。因此,對學者圈外的事,他都表現得極其迂腐。尤其對實業界,連何地、何人、從事何種事業,他都一概不知。即使知道,也引不起敬畏之念。

至於鼻子夫人,做夢也想不到,茫茫大地竟有如此怪人同在一道陽光下生存。而她,過去和世上的人接觸得多,隻要說聲是金田夫人,無不立即另眼相待。不論出席什麼樣的會議,也不論在多麼高貴的人們麵前,“金田夫人”這塊招牌都很吃得開。何況眼前這個悶坐鬥室的老夫子?按她預料,隻要說一聲家住對麵巷角那處公館,不等問幹什,老夫子早就該膽戰心驚了。

“你認識金田這個人嗎?”主人漫不經心地問迷亭,迷亭卻一本正經地回答:

“認識。金田是我伯父的朋友,伯父前些天還參加-園會了呢。”

“咦?你的伯父?是誰?”

“牧山男爵嘛!”迷亭的話越來越嚴肅。主人本想說點什麼,可是不等他開口,鼻子夫人卻轉臉看迷亭。迷亭身穿大島綢的衣裳,外加一件早年進口的印度花布衫,默默地端然而坐。

“哎呀呀,原來你是牧山先生的……什麼來著?我可一點都不知道,太失禮了。我家那口子常常不住嘴地叨念:‘一向承蒙牧山先生的關照’呢。”她突然變得滿口敬語,甚至躬身施禮了。

“啊?哪裏!哈、哈……”迷亭大笑起來。

主人愣住,默默地瞧著二人。

“真的。連小女的婚事也要求牧山先生多多費心哪……”

“咦,是嗎?”聽到這裏,連迷亭先生也感到過於離奇,發出了驚歎之聲。

“說真的,四麵八方,紛紛求婚。不過,由於我家是有身份的人,不三不四的不能許給,所以……”

“說得對。”迷亭這才放下心來。

“想就這件事請教,才特來拜訪呢。”鼻子夫人望著主人,語聲又變得高傲起來。

“聽說有個叫水島寒月的男人多次前來貴府,他到底是怎麼樣個人呢?”

“您問起寒月,有何貴幹呀?”主人厭惡地說。迷亭先生卻機警地問道:

“還是與你家小姐的婚事有關,想了解一下寒月兄的平素為人吧?”

“如能就此領教,那就再好不過了……”

“那麼,您是說要把你家小姐嫁給寒月嗎?”主人問。

“還談不上嫁給他。”鼻子夫人出其不意地挫敗了主人。接著說:

“除了寒月,說親的人多得很哩。即使寒月先生不肯俯就,也不發愁的。”

“既然如此,關於寒月兄的情況就不必打聽嘍!”主人也急躁起來。

“但是也沒有必要替他隱瞞吧?”鼻子夫人擺出一副爭吵的架勢。

迷亭坐在二人中間,手拿銀杆煙袋,宛如摔跤裁判員手裏的指揮扇,心裏在喊:“動手啊,摔呀……”

“請問,寒月君可曾表示過一定要娶你家小姐?”主人迎頭轟她一炮。

“要娶,倒是沒有說過……”

“是猜想他有意要娶嗎?”主人似乎明白過來,這個女人非用炮轟不可。

“事情還沒有進行到那種地步……不過,寒月先生未必不高興吧!”千鈞一發之際,鼻子夫人倒咬一口。

“寒月君愛上你家小姐,可有事實?”主人氣勢洶洶,奉勸她從速招來。說罷,把頭往椅背上一靠。

“嗯,十有八九吧!”

主人這一炮毫未奏效。而迷亭一直裝成裁判員的樣子,觀賞得蠻有興致,似乎又被鼻子夫人的這句話勾起了好奇心,便放下煙袋,探出身子說:

“寒月兄給令愛寫過情書嗎?痛快!到了新年,又平添了一份趣聞,會成為絕妙談話資料的喲!”他邊說邊獨自欣喜。

“不是情書,可比情書還火熱哪。您二位不是都知道嗎?”鼻子夫人風趣地奚落兩句。

“你知道嗎?”主人以狐仙附體似的表情問迷亭。迷亭朦頭轉向地說:

“不知道。知道的,惟有老兄吧?”雞毛蒜皮小事,迷亭倒謙虛起來。

隻有鼻子夫人才洋洋得意:

“哪裏,那是二位都清楚的事喲!”

“咦?”二人都愣住了。

“二位如果都已忘記,我就說說吧!去年年底,向島阿部先生的府上舉辦音樂會,寒月先生不是也曾赴會嗎?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吾妻橋上不是出了點事嗎……至於詳情細節,我是不會講的。若講,說不定會給本人帶來麻煩。有這些證據,我認為已經足夠了。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鼻子夫人將戴著鑽石戒指的手指排放在膝上,調整了一下落座的姿勢。她那偉大的鼻子更加大放異彩,不論迷亭還是主人,都渺小得視而不見了。

不要說主人,就連善於逢場作戲的迷亭先生也麵對這突然襲擊,表現得失魂落魄,頓時茫然,活像瘧疾剛剛發作,呆呆地坐在那裏。待驚風駭雨稍歇,逐漸恢複常態,一種滑稽感又湧上心頭。

“哈哈哈……”

二人不約而同地笑得前仰後合。那位鼻子夫人有點出乎意料,怒視二人,心想:這種節骨眼上還笑,太不禮貌了。

“那是你家小姐嗎?的確,好嘛,您說得都對呀。喂,苦沙彌兄!寒月君肯定是愛上金田小姐了,這事瞞也瞞不住,還是如實說了的好。”

“噢!”主人隻哼了一聲。

“真是瞞也瞞不住呀!已經證據在握嘛!”鼻子夫人又得意忘形了。

“事到如今,有什麼辦法。無論如何也得把有關寒月君的戀愛事實交待一番,供做參考吧!喂,苦沙彌君,你可是主人,光是那麼笑嘻嘻的也無濟於事嘛!‘秘密’這東西可真厲害,再怎麼遮掩,也說不定會從什麼地方暴露的喲……不過,說離奇,也真離奇。金田夫人,您怎麼探聽到了這個消息?真叫人吃驚。”迷亭先生獨自喋喋不休。

“我呀,辦事可百分之百的有把握喲!”鼻子夫人趾高氣揚起來。

“簡直太無懈可擊了,你究竟是聽誰說的?”

“房後那個車夫的老婆。”

“就是有一隻大黑貓的那個車夫家嗎?”主人瞪起眼來問。

“噯,為了了解寒月先生,我花了一大筆錢呢。每次寒月先生到這兒來,我想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就委托車夫老婆事後一一向我報告。”

“好厲害喲!”主人大聲說。

“哎呀呀,至於您幹了什麼,說了什麼,我可一概不關心,我隻是查訪寒月先生的消息。”

“不管你是查訪寒月先生還是別人,反正車夫老婆從來就是個‘萬人嫌’!”主人獨自惱火起來。

“不過,到你家籬笆牆下站站,難道這不是人家的自由嗎?如果怕偷聽,那就小聲些說,或是搬到寬宅大第去住,豈不平安無事了嗎?”鼻子夫人一點都不臉紅。

“不單是車夫家,還從熱鬧街的二弦琴師傅那兒探聽了好多信息哪。”

“關於寒月嗎?”

“不僅僅是寒月。”話說得怪嚇人。她以為主人一定會慌神兒,可他卻罵道:

“那個琴師硬擺臭架子,隻把自己當成個人,混帳王八蛋!”

“恕我冒昧,她可是個女人喲!‘王八蛋’?不免張冠李戴了吧!”

這句話的措詞使她越發暴露出原形。這一來,好像她就是為了吵架才登門的。即使處於這種局麵,迷亭先生到底不含糊,他對這場談判聽得津津有味兒,活像鐵拐李①看鬥雞,泰然自若。

①鐵拐李:中國傳說中的八仙之一,指隋代仙人李洪水。

主人意識到交口對罵,他可不是鼻子夫人的對手,便不得不暫時沉默。但他終於想出了好點子:

“你口口聲聲說寒月先生似乎主動追求你家小姐,但據我所知,有些出入。是吧?迷亭君!”主人在向迷亭呼救。

“噯,按那時候的傳說,當初你家小姐玉體欠安……好像說過夢話……”

“什麼?沒有的事!”金田夫人幹脆否認。

“不過,寒月確實說是聽××博士夫人說的呀。”

“那是我的計策,是我托她試試寒月的心。”

“那位婦人答應了嗎?”

“是的。雖說答應了,也不能叫她白幹。左一樣右一樣,送給她好多禮物哪!”

“您是否下定了決心,如不把寒月的情況刨根問底地查個水落石出,就絕不肯走?”迷亭有些怏怏不快,一反常態,話說得十分粗魯。“好吧,苦沙彌兄,說說也沒什麼害處。你就說說吧!噢,金田夫人,不論是我,還是苦沙彌兄,凡是有關寒月的事,隻要無妨,都會講的……對呀,最好請您按順序一一提問。”

鼻子夫人總算點頭,開始提問。雖曾一時語言粗暴,現在麵對迷亭。又變得恭謹如初。

“聽說寒月先生是個理學士,可究竟他學的專業是什麼?”

“在一個大學的研究院研究地球磁力。”主人認真地回答。

不幸的是,鼻子夫人對於這話一竅不通,雖然“啊”的一聲,卻仍然大惑不解,便又問:

“研究這個,就能當上博士嗎?”

“您是說,您的女兒非博士不嫁嗎?”主人不悅,反問了一句。

“是的。若是個尋常的學士,那還不要多少有多少?”鼻子夫人麵色不紅不白地說。

“寒月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保證。所以,請問下一個問題吧!”主人望著迷亭,越來越不高興;而迷亭也有些神色不快。

“近來寒月先生還在研究地球什麼的嗎?”

“兩三天前,他在理學協會講演了關於吊頸力學的科研成果。”主人漫不經心地說。

“唉喲,討厭!什麼吊頸不吊頸的!這人可太怪了。研究上吊呀什麼的,恐怕無論如何也當不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那就希望不大。不過,研究吊頸的力學,不一定當不上博士。”

“是嗎?”鼻子夫人又對主人察言觀色,可悲的是,她不懂什麼是力學,因此放心不下。

大概覺得連這麼點常識也要請教,這會傷了她金田夫人的麵子,便靠觀察主人的臉色摸底;偏偏主人的表情竟撲朔迷離。

“除此之外,莫非他沒有研究點什麼好懂的學問嗎?”

“是啊,前個時期他曾經寫過一篇論文:《栗子的安定性以及天體運行》。”

“栗子也是大學裏要學的課程嗎?”

“這,我也是個外行,不大清楚。不過,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見有值得研究的價值嘛。”

迷亭在假裝正經地耍笑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識到進行學術性對話,她不是對手,於是自甘暴棄,調轉話頭說:

“談點別的吧!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蘑菇崩掉了兩顆門牙。是嗎?”

“是的,豁牙的地方塞滿了年糕哪。”

迷亭立刻手舞足蹈起來,心想:“這下子她可掉進內行人的手心了。”

“這人,豈不有欠風雅嗎?怎麼,為什麼不用牙簽呢?”

“下次見麵,對他提醒一下吧。”主人格格地笑了起來。

“吃蘑菇還崩掉了牙,可見牙齒不太結實。是吧?”

“不能說結實。是吧?迷亭君!”

“不算結實。但也怪撩人的。後來,他一直不肯填充,這才妙哩!那兒仍然是年糕的安樂窩,真乃一大奇觀。”

“他是因為沒有錢補牙才留下那個窟窿呢?還是由於喜歡這樣?”

“反正他不會總這麼自報‘缺個門牙’的。請放心。”迷亭的情緒逐漸恢複平靜。可是鼻子夫人又提出新問題。

“假如府上有他的翰墨書箋之類,很想拜讀一二。”

主人從書房裏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說:

“明信片倒是很多,請過目。”

“用不著看那麼多。隻要看看其中兩三張……”

“喂喂,我給您挑幾張好的。”迷亭挑出一張明信片說:“這張,哇——蠻有意思吧?”

“啊!還有畫哪,太有才啦!好哇,讓我瞧瞧!”

她剛一上眼:“喲,煩人,畫的是山狸子呀!畫什麼不好,幹麼偏畫山狸子?”忽而又讚許地說:“可他居然畫得叫人能夠認得出是山狸子,了不起!”

“請念念文字。”主人邊笑邊說。

鼻子夫人用女仆讀報的腔調念道:

“除夕之夜,山狸舉辦遊園會,翩翩起舞,歌唱道:‘來吧!除夕之夜不會有人上山喲!嘿唷嗬,嘭嚓澎!’”

“這還像話嗎?豈不是捉弄人?”鼻子夫人大為不悅。

“這位仙女,您喜歡嗎?”迷亭又抽出一張。但見畫的是一名仙女穿著霓裳羽衣,奏著琵琶。

“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小了一點兒。”鼻子夫人說。

“哪裏,很正常嘛。不談鼻子,還是把上麵的題字念一下吧!”

畫麵上有這麼幾句:

從前某地有位天文學家。一夜,他依例登上高台,凝神仰觀天象。這時,天空閃現一位美麗仙女,奏起舉世罕聞的優美音樂。天文學家竟忘記了寒風刺骨,聽得入迷。翌日清晨,隻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體落了一層白霜。一位專愛扯謊的老頭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什麼玩藝兒!一點意思都沒有。就這樣,還想當理學博士?夠格嗎?還不如讀一段《文藝俱樂部》有趣呢!”寒月被好一頓搶白。

迷亭又揀出三張明信片,半開玩笑地說:

“這幾張如何?”

有一張是鉛印,印了一隻帆船,照例在畫下胡亂寫道:

昨夜泊於船上的二八佳人,說她沒有一個親人,哭得像孤島上的小鳥,像驚夢的小鳥。說她的爹娘乘船時葬身於浪下。

“好,是個動人的故事。難道不是很值得吟詠嗎?”

“值得吟詠?”

“是呀。可以用三弦琴伴奏而歌唱的呀!”

“用三弦琴伴奏,那可就夠上講究了。再看這一張怎麼樣?”

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免了吧!拜讀這幾張足夠了。已經了解清楚,此人並不那麼胡鬧。”她獨自下了結論。

至此,鼻子夫人似乎結束了對寒月先生一般性的審查,便大膽要求說:

“今天太打擾了。關於我來過這件事,希望二位對寒月先生保密。行嗎?”

可見她的方針是:對於寒月,要一切都查個水落石出。而有關自己,卻絲毫也不許對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帶搭不理地應了一聲:“嗯。”

“容後致謝吧!”鼻子夫人加重語氣,邊說邊站起身來。

二人送客後落坐,迷亭說:“她是個什麼東西!”主人也說:“是個什麼東西!”雙方幾乎同時發問。忽聽女主人在內室似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迷亭高聲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俗調’的活標本來過嘍。俗到那種程度,還很吃得開哪。好吧,不必客氣,盡情地笑吧!”

“最不順眼的是那張臉。”主人滿腹牢騷,惡狠狠地說。迷亭立刻接起話茬補充道:

“鼻子盤踞中央,神氣十足!”

“而且是帶彎的。”

“有點水蛇腰。水蛇腰的鼻子,真是一絕!”迷亭忍不住大笑。

“那張臉,克丈夫!”主人依然忿忿不安。

“那副麵相嘛,十九世紀沒賣出去,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迷亭總是怪話連篇。這時,女主人從內室走來。到底是女人,她提出警告說:

“壞話說得太多,車夫老婆還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才好哩,叫她認識一下自己。”

“不過,私下貶斥別人的相貌,那可太下流。任何人也不高興有那麼一隻鼻子的。何況人家是個女人。你們的嘴也太刻薄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麼刻薄的!那種人算不上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不簡單。我倆不是被她好一頓捉弄嗎?”

“究竟她把教師看成了什麼?”

“看成和後屋的車夫差不多。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隻有當博士。一般來說,沒能當上博士,這就怪你自己不爭氣了。嗯?嫂夫人,是吧?”迷亭邊說邊回頭瞧瞧女主人。

“還博士呢,他畢竟當不上的喲!”連妻子都不理睬主人了。

“別看我這樣,說不定眼下就能當上博士哩,可別小瞧!爾等之輩未必知道,古時候有個人叫埃斯庫羅斯①,九十四歲才完成了巨著;索福克勒斯②的傑作問世、震驚天下時,幾乎是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③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嘛……”

①埃斯庫羅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代表作為《被縛的普羅米修斯》。

②索福克勒斯:古希臘三大悲劇家之一。相傳寫了一百三十部悲劇和笑劇。

③西摩尼得斯:古希臘抒情詩人。

“真糊塗!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得那麼久嗎?”妻子已經把主人的壽命斷定了。

“放肆!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原來就怪你讓我穿這身縐縐巴巴的黑布長袍和補丁摞補丁的破衣爛裳,才被那種女人耍笑了一通呢。從明天起要穿迷亭穿的那樣衣服,給我拿出來!”

“‘給我拿出來’?哪裏有那麼漂亮的衣服呀?金田太太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從她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怪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開脫了自己的罪責。

提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道:

“你還有一位伯父?頭一回聽說。你可一向不曾透露籲!真的有個伯父嗎?”

“哼,我那位伯父麼,他呀,是個老頑固,因為他也從十九世紀一直活到今天。”他看了看主人及其妻子。

“啊,哈哈,淨逗樂子。他在哪兒住?”

“住在靜岡。他的生活可不尋常。頭頂挽了個發髻,令人肅然起敬。叫他戴帽子嗎?他卻誇海口:‘我老漢活了這麼大歲數,還不曾冷到要戴帽子的程度。’告訴他天太冷。再多睡一會兒吧,他卻說:‘人,睡上四個小時就足夠,睡四小時以上,那是浪費!’於是,他早晨黑乎乎的就起床。而且他說:‘我之所以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由於長年鍛煉的結果。’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來才進入了隨遇而安的佳境,十分快活。他已經是六十七歲的人,當然睡不著,談不上什麼鍛煉不鍛煉。可他本人卻以為完全是自己苦修苦練的結果。另外,他外出的時候,一定要帶一把鐵扇。”

“拿它幹什麼?”主人問。迷亭卻臉朝著女主人說:

“誰知道他要幹什麼,可就是要拿。也許他是當做文明杖用吧。不過,不久前還鬧出了笑話。”

“咦?”女主人不敢多嘴,生怕打岔。

“今年春天突然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點吃驚,寫信問他,他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他下令說:速速寄來,要趕得上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的祝捷大會。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麼一段:給我買一頂尺寸合適的帽子,西裝也要估計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是和白木西服店弄混了。”

“叫人估計尺寸去做,這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麼辦啦?”

“沒辦法,就估量著做一身寄去了。”

“你太胡鬧啦。那麼,來得及嗎?”

“啊,好歹總算平安無事。後來看家鄉的報紙有消息說:當天牧山翁破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可見他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把鐵扇啊。”

“嗯,等他歸西天時,那把鐵扇一定給他放進棺材裏。”

“盡管是估計,可是帽子和衣服還都穿得合體,總算好嘛!”

“您大錯而特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一切順利,完事大吉。但是不久,收到一個小包,還以為是送給我的禮品哪。打開一看,原來是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說:‘煩請特製之禮帽,因尺寸稍大,差你前去帽鋪,予以縮小。改製用款,將如數彙去’。”

“真夠迂腐的了。”主人發現天下竟還有比自己更加迂腐的人,顯得十分愜意。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怎麼樣?”

“怎麼樣?沒辦法,隻好歸我把它戴上!”

主人笑嘻嘻地說:“就是那一頂?”

“那位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哪裏!他是漢學家。自幼在孔廟裏潛心於朱子學什麼學的,即使在燈光下,也還畢恭畢敬地頭頂一個發髻呢。真沒辦法。”說著,他胡亂地來回搓自己的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