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徹夜漫步。”東風同情地說。
迷亭長出一口氣:“總算買了。哎呀呀,這可是長途跋涉,終獲大捷呀!”
“以下才值得一聽呢。說過的那些,不過是序幕罷了。”
“還有?這可不簡單!一般人碰上你,都會堅持不住的。”
“堅持不堅持的,暫且不提。假如就此收場,那等於修了佛像卻忘了給它注入靈魂。我就再說幾句吧!”
“說不說隨你,反正我是要聽的。”
“怎麼樣,苦沙彌先生也聽聽吧?寒月已經買下了小提琴,喂,先生!”
主人說:“那麼,又該賣小提琴了嗎?那就不必聽了。”
“還不到賣的時候呢。”
“那就更不值得一聽。”
“啊,糟糕!東風君,熱心聽的隻有你一個,真有點掃興!啊,沒辦法,那就草草講完算了。”
“何必草草?慢慢講好了,非常有趣!”
“好不容易把小提琴買到手,爾今第一難題是沒有地方放。我的宿舍常有人來玩,如果在一般地方掛起來或是撮著,立刻就露餡兒。挖個坑埋起來吧,又怕費事。”
“的確。那麼,是不是藏在天棚裏了?”東風說得倒怪輕鬆。
“哪裏有天棚,那是農戶。”
“太愁人啦。那麼,你放在哪兒啦?”
“你猜放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是放在雨窗的護板裏了嗎?”
“不對。”
“裹在被裏,放進了壁櫥?”
“不對。”
當東風與寒月就小提琴的藏處進行如此回答之時,主人和迷亭也在不住地談論著什麼。
“這怎麼念?”主人問。
“哪兒?”
“這兩行。”
“什麼?Quidaliudestmuliernisiamiticiaeinimica……①這麼,喂,不是拉丁文嗎?”
①英國作家托馬斯-納西(一五六七——一六○一)所著《蠢動的分析》中的句子,意為“妻子如果不是友誼的仇故,又是什麼……”
“我知道是拉丁文,怎麼念?”
迷亭覺得大勢不妙,慌忙撤退:“你平時不是說會拉丁文嗎?”
“當然會。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
“‘會念倒是會念,可是不知道這幾行念什麼。’這叫什麼話?好厲害!”
“隨便你說吧!暫且用英文翻譯一下給我聽。”
“‘給我聽’?這口氣太大。我簡直成了勤務兵。”
“勤務兵就勤務兵吧!怎麼念?”
“唉,拉丁文之類,暫且壓下不表,還是敬聽寒月兄的高論吧!現在正是高潮,眼見到了會不會被發現的千鈞一發之際,是吧,寒月兄,後來怎樣了?”迷亭突然來了興致,又加入“話說小提琴”一夥,拋下主人孤零零的一個。寒月先生氣勢大振,便說起小提琴的藏處。
“終於藏在一個舊藤箱裏了。這個藤箱是我離開家鄉時祖母送給我的,聽說是祖母出閣時的嫁妝。”
“這可是一件古董,似乎和小提琴不大協調。是吧?東風先生!”
“是啊,有點不大協調。”
“如果放在天棚裏,豈不也不大協調嗎?”寒月回敬了東風一句。
迷亭說:“雖然不協調,卻可以吟成詩,放心吧!‘寂寞清秋,提琴箱中收。’怎麼樣?二位!”
東風說:“迷亭先生今天很會作俳句呀!”
“豈止今天!我任何時候都是心裏滿腹詩情。提起我做俳句的造詣,就連已故的正岡子規①先生都讚不絕口哪!”
①正岡子規:(一八六七——一九○二)俳人,歌人。本名常現,號獺祭等。因致力於俳句改革,名聲大噪。
“迷亭先生,你和子規先生有過交往嗎?”坦率的東風君問得斬釘截鐵。
“唉,即使沒有交往,也始終通過無線電報肝膽相照的嘛。”
迷亭先生在胡謅八扯,東風君有些厭煩,便沉默不語。寒月卻笑著接下來說:
“那麼,藏小提琴的地方倒是有了,可是現在怎麼往外拿?這又難住了。如果單純是拿出來,隻要背著人們的眼目,打開看看,倒也不是幹不來。然而,隻是看看又有什麼意思?不彈響它是沒用的。彈則發聲,聲發則被發現。剛好隻隔一道木槿籬笆,南鄰便住著渣滓黨的頭目,多險哪!”
東風同情地隨和:“糟糕!”
迷亭說:“的確,真糟糕。空口無憑,有據為證,當年隻因發出了聲音,小督局①才敗露了。如果是‘偷嘴’或‘偽造假幣’,那還不難遮掩;然而奏樂,那是瞞不了人的呀。”
①小督局:日本第八十代天皇——高倉天皇的愛妃,善-箏。皇後之見平清盛妒恨她,將她藏於嵯峨野。源仲國奉禦旨,憑《思夫歎》的琴音發現小督局,遂帶回。後為平清盛所捕,削發為尼。故事見《平家物語》謠曲《小督》。
寒月說:“隻要不出聲,總還好說。不過……”
迷亭說:“且慢,說什麼隻要不出聲……有時候不出聲也瞞不住。從前我們在小石川的廟裏自己起夥時,有個人叫鈴木藤,此公非常喜歡喝白酒。他用啤酒瓶子買來白酒,便樂嗬嗬地自斟自飲。有一天藤先生出去散步,真是不應該,苦沙彌偷了一口白酒喝……”
主人突然大聲說:“我何嚐偷過鈴木的白酒?偷酒喝的不是你嗎?”
“噢,我以為你在看書。胡謅兩句也沒事。不曾想,你還是聽見了。你這人,不防著點不行啊。所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指的就是你。不假,說起來,我也喝了。我喝了,這一點兒也不含糊。但是發現有酒的可是你。你們兩位聽著!苦沙彌先生本來不會喝酒。但是,他覺得是別人的酒,就痛飲一氣,所以呀,荷,滿臉通紅。唉呀呀,那副樣子,不忍再看他一眼……”
“住口!連拉丁文都不會念,還……”
“哈哈哈……後來藤先生回來,晃了晃啤酒瓶,發現少了一大半,他說一定是有人喝了。四周一察看,隻見這位‘大老爺’蜷縮在牆角,活像用紅土捏成的泥像……”
三人不由地哄堂大笑。主人也邊看書邊格格地笑。惟有獨仙,似乎由於過分地巧用機關,有些累了,所以伏在棋盤上,不知什麼工夫已經酣然入夢。
寒月又說:“不出聲也曾被發現過。我從前去姥子溫泉,和一位老頭住在一起。據說他是東京一家布疋商店的退休老板。反正是同宿,管他是布疋商還是估衣商的。然而,有一件事可傷腦筋。那是因為我到姥子溫泉以後第三天,我的煙抽光了。諸位大概也都清楚,那個姥子溫泉不過是山裏的一幢房,很不方便,除了洗澡、吃飯就什麼也買不到。在這裏斷了煙,那可是一場大難。越是缺什麼,就越想什麼。我剛剛想到沒有煙啦,就突然想吸。其實,平日井沒有那麼大的煙癮。偏偏倒黴,那個老頭包了一大包煙葉來登山,他拿出一點煙來,盤腿大坐,吱吱地吸起來,仿佛在問:‘不想吸一口嗎?’他光吸,還可以忍受,後來竟吐起煙圈,又豎著吐,橫著吐,甚至躺在黃粱一夢的枕上倒過臉來吐;還像變戲法似的從鼻孔吸入鼻洞,再從洞裏噴出來。一句話,直‘晃嘴’呀!”
“什麼?‘晃嘴’是怎麼回事?”
“形容炫耀服裝家具叫做‘晃眼’,那麼,炫耀吸煙,隻好叫做‘晃嘴’了。”
“唉,與其這麼煞費心機,何不要來一點兒抽?”
“這,不能要。我是個男子漢嘛。”
“咦?男子漢就要不得嗎?”
“也許要得。但是,我沒要。”
“那怎麼辦?”
“不是要,而是偷!”
“唉呀呀!”
“我看那老頭兒拎著條毛巾洗澡去了,心想:要吸,就趁現在!我便不顧一切地大口猛吸起來。啊,真過癮。不大一會兒,紙屏嘩的一聲開了。我一驚,回頭一看,來者正是煙草的主人。”
寒月問道:“他沒有去洗澡嗎?”
迷亭說:“他剛想洗,忽然想起忘了拿錢褡子,才從走廊折了回來。誰稀罕偷他的錢褡子?首先,這是對我的冒犯!”
寒月說:“看你偷煙的手段,還有什麼好說的?”
“哈哈哈,那老頭兒真有眼力,錢褡子的事暫且不提。單說他拉開紙屏一看,我已斷煙兩天,而現在那濃濃的煙霧卻彌漫在整個房間。常言道:‘壞事傳千裏!’一下子事情敗露了。”
“老頭兒說什麼了?”
“到底是年高有德!他什麼也沒說,將用白紙卷好了的五六十支煙遞給我說:‘對不起,如果這粗劣煙葉您不嫌棄,就請吸吧!’說完,他又到浴池去了。”
“這就是所謂的‘江戶風趣’吧?”
“誰知道是‘江戶風趣’還是‘布疋商風趣’,總之,從此我和老頭兒極其肝膽相照,逗留兩個星期回來。非常愉快。”
“這兩個星期,煙卷都是老頭兒請客吧?”
“噯,大致如此。”
主人終於合上書本,邊起身邊求饒地說:“小提琴完事了吧?”
寒月說:“沒有。以下才熱鬧呢。正是故事高潮,你就聽下去吧!順便提醒一句在棋盤上睡大覺的那位,叫什麼啦?對呀,獨仙先生……那麼,獨仙先生也請聽聽吧!如何?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是有害的。叫起他來好嗎?”
迷亭喊道:“喂,獨仙兄,起來,起來!講有趣的故事。起來吧!人家說,你那種睡法對身體有害!說您太太會擔心的。”
“嗯?”獨仙哼了一聲抬起頭來,順著他那山羊胡流下一串長長的口水,像蝸牛爬過似的,那口水閃閃發光。“啊,好-!‘山上白雲閑,恰似我偷眠’,啊,睡得真香!”
“你睡啦,這已經公認。你快起來如何?”
“起來也好吧!有什麼趣聞嗎?”
“緊接著就要把小提琴……怎麼回事啦?苦沙彌兄!”
“怎麼回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東風說:“馬上就該拉琴啦。”
迷亭說:“馬上就要拉琴啦。到這兒來,你聽呀!”
獨仙說:“還是小提琴?真受不了!”
迷亭說:“你是拉‘無弦之素琴’的人,沒什麼受不了的。而寒月兄恐怕要拉得吱吱哇哇,聲震三鄰五舍,那才大大受不住呢。”
獨仙說:“是嗎?寒月兄難道不懂操琴卻不驚鄰的方法嗎?”
寒月說:“不懂。如果有這樣的方法,倒要請教。”
“何須請教!隻要看一眼聖地白牛①,就會立見分曉。”獨仙說得玄虛莫測。寒月斷定這是獨仙睡眼朦朧中信口胡謅的奇談,便故意不理他,接著話碴兒說:
①聖地白牛:見日本的《碧岩錄》,以進入清淨境界的無垢白牛,形容佛門聖潔。
“好歹想出了個妙計。第二天是天長節,從早到晚我都在家,把藤箱開了關,關了開,一整天都在心慌意亂中度過。終於天黑了。當藤箱下蟋蟀嘶鳴時,橫下心,將那把小提琴和琴弓取了出來。”
東風說:“總算露麵啦。”
迷亭卻警告說:“率爾操琴,那可危險喲!”
寒月說:“我先拿起琴弓,從弓尖到弓把都檢查一遍……”
迷亭譏諷道:“那不會是劣等刀工的產品吧?”
寒月說:“當我想到這便是我的靈魂時,心情正像武士在深夜燈影中將磨得鋒利的寶劍拔出刀鞘。我手握琴弓,不禁瑟瑟發抖。”
東風說:“真是個天才!”緊接著迷亭說:“真是個瘋子!”主人說:“快拉琴就對了!”獨仙卻流露出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寒月說:“謝天謝地,琴弓平安無恙。接著又把小提琴也拿到油燈旁,裏裏外外全麵檢查。這過程大約五分鍾。您要記住:藤箱下蟋蟀一直在嘶鳴……”
迷事說:“一切都替你記著呢,你就放心地拉琴好了。”
寒月說:“這時我還沒有拉。幸虧小提琴完整無缺。這就放心了。我猛然站起……”
迷亭問:“要去哪兒?”
寒月說:“還是閉上你的嘴,光用耳朵聽吧!像你這樣一句一打岔,可就沒法講故事啦……”
迷亭喊道:“喂,列位!叫你們閉上嘴哪!噓——噓——”
寒月說:“多嘴的隻有你一個!”
迷亭說:“是嗎?對不起。我洗耳恭聽,洗耳恭聽!”
寒月說:“我將小提琴挾在腋下,穿著草鞋穿過草門,跨出二三步。啊,且慢……”
迷亭說:“嗬,你總算出去了。說不定又是什麼地方停電了吧?”
主人說:“即使回去,也沒有柿餅子了。”
寒月說:“諸公這麼七嘴八舌的,實在是憾甚,憾甚。我隻好對東風一個人講了……好吧,東風。我邁了兩三步,又折了回去,把離開家鄉時花三圓兩角錢買的紅毛巾蒙在頭上,噗的一聲吹滅了油燈。唉,我對你說呀,這下子眼前漆黑。連草鞋在哪兒都看不見了。”
“你到底想去哪兒?”主人問。
“咳,你就聽著吧!好不容易才找到草鞋,出去一看,正是:‘月夜星空柿葉落;紅頭巾下,抱著一把小提琴。’向右,向右!沿著慢坡路登上庚申山。這時,東嶺寺的鍾聲沿著我的頭巾,通過我的耳鼓,響徹我的頭顱。你猜,此刻已是什麼時辰?”
“不知道啊!”
“九點啦。其後,在那漫漫的黑夜,我獨自走了八百多米山路,登上大平嶺。若在平時,我本來膽子很小,一定會被嚇昏的。然而,一旦精神高度集中,實在神奇。當時我心裏壓根兒沒有考慮,怕呢還是不怕,滿心想著的隻有一件事——要拉小提琴,多有意思。那個大平嶺位於庚申山的南側。晴朗之日憑臨遠眺,可以從紅鬆林的縫隙間俯瞰山下的城市,實為觀光絕佳的平地。是啊,寬約六十丈見方,中間一塊石板,大約八張席那麼大。北側是叫做‘鵜沼’的一片池塘,池塘周圍遍是三摟粗的樟樹。因為是山上,有人煙的地方隻有采樟腦的一間小屋。池塘近處即使白天也不是個賞心悅目的好地方。幸而工兵為了演習開辟了一條路,攀登並不吃力。我總算來到那塊大石板,鋪好毯子。暫且落坐了。這麼晚登山,還是第一次。我坐在石板上,稍微平靜些,四周的靜寂便漸次襲上心頭。此時此刻,亂了方寸的隻有恐怖感。如能除卻這種恐怖感,餘下的全是皎皎清洌的空靈之氣了。我呆呆地坐了二十多分鍾,仿佛在水晶宮裏孑然索居。而且我那孑然索居的身軀,不,包括心地與神魂全像用涼粉製成的,十分透明,這太神奇了。我幾乎弄不清是自己住在水晶宮裏?還是水晶宮住在我的心中……”
“越說越離奇了!”迷亭一本正經地奚落道。隨後,獨仙深受感動地說:“進入玄妙佳境嘍!”
寒月說:“假如這種精神狀態持續下去,說不定直到明天早晨,好不容易才弄到手的小提琴都拉不成,一直茫然地在磐石上打坐哩……”
東風問道:“那裏有狐狸嗎?”
寒月說:“在這種情況下,我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連是死是活都不清楚。就在這時,突然聽到身後的古池裏‘啊’地發出一聲尖叫……”
“終於露頭啦!”
“那叫聲遠遠引起反響,伴同著強勁的秋風,掠過遍山的林梢。這時我才蘇醒……”
迷亭裝作撫胸定神的樣子說:“總算一塊石頭落體了!”
獨仙擠眉弄眼地說:“這叫做‘心神一死天地新’啊!”
寒月又說:“後來,我蘇醒過來,四周一看,庚申山一片靜悄!連雨滴那麼點聲音都沒有。唉,我心想:剛才那是什麼聲音呢?若說是人語吧,太尖厲;若說是鳥叫吧,又太高亢;若說猿猴在啼吧……這一帶又不會有猿猴。到底是什麼聲音呢?頭腦中一旦泛起疑團,便總想解開這個謎。於是,至今寂寂無為的萬千神經便紛然雜遝、熙熙攘攘,在頭腦中翻騰起來,宛如京城人士歡迎英國的康諾特爵士①時一樣的瘋狂和混亂。這當兒,全身的毛孔突然張開,就像多毛腿噴上了燒酒似的,毛孔中號稱什麼勇氣、膽量、智謀、沉著等等貴客,統通不知去向,一顆心在肋骨下跳起了抓鼻舞。②兩條腿像風箏的響笛似地顫抖起來。這可吃不消!我突然將毛毯蒙在頭上,將小提琴挾在腋下,飄飄搖搖地從磐石上跳了下去,從崎嶇小路向山下一溜煙似地跑了下去。回到住處,便蒙頭大睡了。東風君,即使今天回憶起來,再也沒有那麼叫人毛骨悚然的了。”
①康諾特爵十:英國貴族,明治三十九年英國皇帝派他到日本贈給日本天皇勳章。
②抓鼻舞:用手捏鼻像要扔掉似的舞蹈。
“後來呢?”
“到此結束!”
“沒拉小提琴嗎?”
“想拉也拉不成呀!不是嘎地慘叫一聲嗎?縱然是你,也一定拉不成的。”
“唉,總覺得你這個故事講得不太過癮。”
“隨便你怎麼‘覺得’,事實如此呀!怎麼樣?各位!”寒月巡視全場,神氣十足。
“哈哈哈,你真有兩下子!把故事編到這麼個程度,大概已經煞費苦心了吧?我還以為是男桑德拉-貝羅尼①在東方的君子國出場了呢,因此,我一直虔誠地洗耳恭聽哪!”迷亭料想會有人讓他解釋一下桑德拉-貝羅尼是怎麼回事,但是很意外,別人什麼也沒有問,便不得不自做講解了。“桑德拉-貝羅尼在月下彈起豎琴,在森林中唱起意大利情調的歌曲。這和你抱著小提琴登上庚申山,真可謂‘同曲異工’啊!遺憾的是,人家震驚了月裏嫦娥,老兄卻怕透了池中怪狸。正是:人生緊要處,出現了崇高與滑稽的巨大逆差。一定是很遺憾的嘍。”
①桑德拉-貝羅尼:英國小說家喬治-海瑞狄斯(一八二八——一九○九)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寒月卻意外地冷靜:“倒也並不怎麼遺憾。”
接著,主人嚴肅地評說道:“本來你想到山上去拉小提琴,這太洋氣啦,因此才嚇唬你哪!”
獨仙歎息道:“好人竟在魔窟裏鬼混!可惜呀!”
獨仙說過的一切話語,寒月都一句也不懂。不僅寒月,恐怕任何人也無從分曉吧!
隔了一會兒,迷亭將話鋒一轉,說:“這件事就這樣吧!你近來還到學校去隻顧磨玻璃球嗎?”
“不,前此我因歸鄉省親,暫時中止。磨玻璃球的事我已經有點厭倦。老實說,我正在想是否算了。”
“可是,你若不磨玻璃球,就當不上博士呀!”主人眉峰微蹙地說。
寒月自己卻意外地輕鬆:“博士嘛,嘿嘿……當不成也無妨嘍。”
“但是,拖延婚期,雙方都要煩惱的吧?”
“結婚?誰?”
“你呀。”
“我和誰結婚?”
“和金田小姐呀!”
“咦?”
“咦什麼?不是約定了嗎?”
“約定個-!至於把這件事到處宣揚,那是對方的自由。”
主人說:“這就太胡鬧了。嗯?迷亭君,那件事你也知道吧?”
“那件事,指的是‘鼻子’夫人嗎?如果是,那就不隻是你我知道,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而天下周知了。如今,總有人糾纏不休地找我來問:幾時才能光榮地在《萬朝報》等報刊上,以‘新郎、新娘’的標題刊載男女雙方的照片呀?東風君早在三個月前就已經做好了長篇大作——《鴛鴦歌》。隻因寒月還沒有當上博士,那嘔心瀝血的傑作才非常擔心會不會黃金變成糞土。喂,東風君,是吧?”
東風說:“總還不到擔心的程度吧?反正希望把那篇充溢著滿腹情思的作品公之於世的。”
迷亭說:“瞧!你到底能不能當上博士,這影響已經波及了四麵八方,你就加把勁兒,去磨玻璃球吧!”
寒月說:“嘿嘿。多蒙掛心了,對不起。不過,我已經不當博士也無妨的。”
“為什麼?”
“為什麼?我已經有個名媒正娶的老婆。”
迷亭說:“呀,這一招厲害!你是什麼工夫秘密結婚的呀?這種年月可含糊不得喲!苦沙彌兄,你已經聽見,寒月君說他已經有老婆了。”
寒月說:“還沒有孩子哪!結婚不到一個月就生孩子,那就成問題了。”
主人活像個預審的法官,問道:“到底是何時、何地結婚的呀?”
“何時?我回到家鄉的時候,她早已在我家一直等著我哪。今天給苦沙彌先生帶來的木鬆魚,就是婚禮上親友們送給的。”
迷亭說:“隻送三條魚幹賀喜?夠吝嗇的!”
寒月說:“哪裏!在一大堆裏隻拿了這三條。”
“那麼,你家鄉的姑娘,也是臉色漆黑吧?”
“是呀,漆黑漆黑的,和我很般配。”
“那麼,對於金田家,你打算怎麼辦?”
“沒想怎麼辦?”
“那可有點兒說不過去。是吧?迷亭兄!”
“沒什麼。嫁給別人還不是一樣。反正所謂夫妻,不過是摸黑撞頭罷了。一句話,本來用不著撞頭,卻偏要瞎撞,真是多此一舉。既是多此一舉,管他誰和誰相撞,都無所謂。隻是作《鴛鴦歌》的東風君可憐哪!”
“唉,鴛鴦歌麼,看情況,轉讓給我也行啊!待金田小姐結婚時,我再另做一首。”
“不愧為詩人,多麼落落大方。”
主人還是掛牽著金田小姐:“對金田家謝絕了嗎?”
“沒有。沒有謝絕的必要。我從未向對方求婚,或是表示要娶她,所以,默不作聲就蠻好……真的,默不作聲就蠻好。即使現在,也有十名二十名密探盯著,會把我們的談話一五一十全給告密的。”
主人一聽密探二字,刷的板起麵孔宣布:“哼!那就住口!”
主人似乎餘意未盡,便又針對密探,煞有介事地大發議論:
“乘人不備,探囊取物者小綹也。乘人不備,巧竊心曲者密探也;神不知鬼不覺,撬門開窗拿走他人什物者盜賊也。神不知鬼不覺,誘人失言以窺其心境者密探也;將砍刀插在席上,硬是勒索他人錢財者強盜也;羅織恐嚇言詞強奸他人意誌者密探也。因此,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本是一家,畢竟頂風臭出四十裏。若是聽他們的,就慣壞了他們。決不能服軟。”
寒月說:“唉,即使有一個兩千名密探在上風頭列隊進攻,也沒什麼可怕。我可是磨玻璃球的著名理學士水島寒月喲!”
迷亭說:“聽啊,聽啊!實在佩服!到底是新婚的學士,真個是神采奕奕!不過,苦沙彌兄,既然密探和小偷、盜賊、強盜都是一夥,那麼,雇用密探的金田家是和什麼人一夥呢!”
主人說:“不外乎熊阪長範之流吧!”
“比作熊阪,太妙了。戲詞①不是說麼:‘隻見一個長範,卻成了兩個,原來是身首異處。’像對麵胡同的那個‘長範’,靠著放閻王債起家,貪得無厭,物欲橫流,活一千年也不會斃命的。叫那些家夥抓住可是報應嘍!一輩子要倒黴的。寒月,可要當心喲!”
①戲詞:日本謠曲《烏帽子折》的最後一句唱詞。
寒月泰然自若,模仿‘寶生派’①的腔調氣焰萬丈地說:
①寶生派:日本能樂唱腔五派之一。
“怎麼?好吧!戲詞中還說‘唉呀呀,你這凶惡的強盜!老子刀法,諒你早已知曉。如此還不知趣,膽敢破門而入,管叫你大禍臨頭嘍!’”
獨仙畢竟與眾不同,他提出了一個與時局無關的比較超脫的問題:
“提起密探來,二十世紀的人,似乎大多數有成為密探的趨勢。這是什麼緣故?”
寒月回答說:“是由於物價上漲吧?”
東風回答說:“是由於不懂藝術情趣吧?”
迷亭回答說:“是由於人們長了文明角,像芝麻糖似的,麻麻癲癲的。”
輪到主人發言了。他裝腔作勢地開始發起如下的議論:
“這一點,我曾煞費思索。依我之見,現代人的密探化傾向,全怪個人自覺意識太強。我所說的自覺意識,絕不是獨仙君所說的什麼‘修煉成佛’、‘與天地渾然一體’等等悟道之類……”
迷亭說:“唉呀,越說越玄虛了。苦沙彌兄,既然連你都鼓簧弄舌地講那套大理論,迷亭在此,也不揣冒昧,接下來將對現代文明的不滿,堂堂正正地議論上一番嘍!”
主人說:“請便。你有什麼可說的!”
“有。多得很。你們前此敬刑警如鬼神,而今日又把密探比作小偷和盜賊,這變化簡直是前後矛盾。至於我嘛,從打沒出娘胎,直到現在,始終一貫,不曾改變過自己的學說。”
主人說:“刑警是刑警,密探是密探;前此是前此,今日是今日。不改變自己的學說,這便是不發展的鐵證。《論語》中說:‘下愚不可移①’指的就是你。”
①下愚不可移:《論語》《陽貨篇》:“子曰,唯上智與下愚不可移。”
“好厲害!密探如果這樣正麵進攻,倒也還有可愛之處。”
“我是密探?”
“正因為你不是密探,我才說你坦率得招人喜歡。別吵,別吵!喂,且聽你那番宏論的下文吧!”
“所謂現代人的自覺意識,指的是對於人際間存在著截然不同的利害鴻溝了解得過細。並且,這種自覺意識伴隨著文明進步,一天天變得更加敏銳,最終連一舉手、一投足都要失去天真與自然了。西方有個人叫亨利①,他批評史蒂文生說:‘他走進懸掛著玻璃鏡的房間,每當從鏡前走過,如不照一下自己的身影便不舒服。他就是這樣一個刹那間也不肯忘記自我的人。’這番話生動地描繪了今日世界的趨勢。睡時不忘我,醒時不忘我,我字無處不纏身,弄得舉止言行,無不矯揉造作,作繭自縛,使人間充滿了辛酸,不得不以男女對相對看時的那種忐忑心情捱過晨昏。什麼‘悠然自得’、‘從容不迫’等等字樣,變得徒有其名,毫無意義了。從這一點來說,現代人都密探化了,盜賊化了。密探幹的是掩人耳目、隻顧個人行樂的營生,勢必加強個人意識。而盜賊,他們念念不忘是否會被捕或被發現,勢必個人意識強。因為現代人不論是醒來還是夢中,都在不斷地盤算著怎樣對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盜賊一樣加強個人意識。他們整天賊目鼠眼,膽戰心驚,直到進入墳墓,片刻不得安寧,這便是現代人,這便是文明發出的詛咒。簡直是愚蠢透頂!”
①亨利:(一八四九——一九○三)英國詩人,批評家。一條腿。史蒂文生的小試《金銀島》的主人公,就是以他身殘誌堅為模特的。
獨仙開口了:“解釋得十分有趣。”碰上這樣問題,獨仙是決不肯自甘落後的。“苦沙彌兄的解釋深得我意。古人是敬人忘我的,爾今,是教育人們不要忘我,完全翻了過來。一天二十四小時,全被我字占據了。因此,一天二十四小時沒有片刻太平,永遠是水深火熱的地獄。若問天下的良藥是什麼?再也沒有比‘忘我’更奏效的了。所謂‘三更月下入無我’,①就是吟詠這種最高境界。而今人,即使對人親熱,也有欠自然。連英國自吹的‘紳士’行為,也意外地強化個人意識。聽說英國國王去印度旅遊時,曾和印度的皇族同席共餐。那些皇族沒有意識到天子在場,以至拿出本國吃法,將手伸到盤子裏去抓馬鈴薯吃。後來他們滿臉漲紅,羞愧難當。而英王卻佯裝不知,也伸出兩個指頭在盤子裏抓馬鈴薯吃……”
①三更月下入無我:中國禪僧偃溪廣聞的詩句:三更月下入無何。無何,即烏有鄉,意為無心心境。
寒月問道:“這便是英國情趣嗎?”
“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主人補充說,“也是英國,有一個大兵營,團部士官曾多人宴請一名下士。餐畢,端來了玻璃瓶裝的洗指水。那名下士似乎對宴會生疏,竟嘴對嘴地喝幹了瓶中水。於是,團長邊祝福下士身體健康,邊將洗指缽裏的水一飲而盡。據說同桌的士官也都爭先恐後地舉起洗指缽祝福下士官的健康哩。”
“還有這樣的笑話呢。”不甘寂寞的迷亭說:“卡萊爾①第一次謁見英國女王時,由於這位先生是個不諳宮廷禮節的怪物,突然說了聲:‘可以嗎?’便噗嗵一聲在椅子上落坐了。這時,站在女皇身後的眾多待從和宮女都嗤嗤地笑起來。不,不是笑了,是禁不住要笑。於是,女王對身後的人們嘀咕了幾句,眾多待從和宮女轉眼也都在椅子上落坐,卡萊爾才沒有丟麵子。竟有這樣無微不至的關懷!”
①卡萊爾:(一七九五——一八八一)英國作家、曆史家、哲學家。
寒月簡評曰:“既然是卡萊爾,即使眾人都垂手而立,說不定他也滿不在乎呢。”
“關懷人者的個人意識倒是可敬。”獨仙進一步說:“不過,正因為是個人意識,想關懷別人也很吃力呢。可憐!常人說:隨著文明進步,殺機就會消失,個人之間的交往就會變得斯文,這就大錯而特錯了。自我意識這麼強,怎麼會平安無事呢?不錯,冷眼看來,很像甚是平安無事的樣子,然而,相互之間卻極其痛苦。大概很像摔跤人在擂台上雙方扭成一團,一動不動的樣子吧?從旁看來,多麼平平安安,但是,雙方的內心裏豈不怦怦在跳嗎?”
講話輪到迷亭的頭上了。“就說打架吧!從前打架是以暴力進行壓迫,反而不犯罪;邇來變得非常巧妙,這更是由於個人意識增強了的緣故。培根①說過:‘順從大自然的力量,才能戰勝大自然。’今日爭鬥,正是遵循培根格言的產物,這可有點奇怪,恰如柔道一樣:想的是利用敵人的力量消滅敵人……”
①培根:(一五六一——一六二六)英國哲學家,英國唯物主義和整個現代實驗科學的真正始祖。
“還和水力發電一樣。順著水力,發揮巨大的作用……”寒月一開口,獨仙立刻接下來說:
“所以呀,‘貧為鎖,富為鏈,憂為網,喜為絆。’才子死於才,智者敗於智。像苦沙彌這樣脾氣暴躁的人,隻要利用你的暴躁,你立刻就會竄出去,中了敵人的奸計……”
“對呀。對呀!”迷亭拍手叫好時,苦沙彌先生笑嘻嘻地回答說:“不過,人們不會那麼如願以償吧?”全場人聽了,一同大笑起來。
迷亭問:“不過,像金田老板那種人,會因何而亡呢?”
獨仙說:“老婆因鼻子而斃命,老板因罪孽而喪生,下人因充當密探而消亡。”
“小姐呢?”
“小姐嘛,我沒有見過,無從說起……不過,不外乎穿得捂死,吃得撐死,或是喝死之類吧!總不至於因戀愛而死的。弄不好,說不定會像坐過墓碑的小野小町那樣死於路旁哩。”
“那可太慘了。”東風因為獻上過新體詩,立刻提出抗議。
獨仙仿佛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不住口地說:“所以,‘處處不失善良心’這句話很了不起。不入這種境界,人是苦不堪言的喲!”
迷亭說:“你別那麼神氣!像你這號人,說不定在電光影裏兩腳朝天而喪命呢。”
主人說:“總之,在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
迷亭立刻一語道破:“死吧!不必客氣。”
主人混強強的說:“死,更不情願。”
寒月說了一句冷冰冰的格言:“生來時,無人深思熟慮而後生;臨死時卻無人不煩惱。”
這時節,惟有迷亭才能應答如流:“這就像借債時漫不經心地把錢借到手,到了還錢的時候卻心疼起錢來。”
獨仙卻以飄飄欲仙的姿態說:“如同借債不想還錢的人才幸福,同樣,視死如歸的人也是幸福的。”
迷亭說:“照此說來,幹脆,厚顏無恥便是悟了道?”
獨仙道:“是呀!這就是禪語中所說:‘鐵牛麵者鐵牛心;牛鐵麵者牛鐵心。’”
迷亭問:“那麼,你就是這號人的標本?”
“倒也不是。不過,以死為苦,這是人類發明了‘神經衰弱’以後的事。”
“的確。像你吧,怎麼看怎麼像出現神經衰弱症以前的天民。”
迷亭和獨仙言來語去,不斷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這時,主人卻對寒月和東風頻頻抨擊文明。
“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這是個問題!”
“不成問題。借錢非還不可。”
“喂,討論嘛,別吭聲,聽著。正如怎樣才能借錢不還了事一樣,怎樣才能長生不死,也是個問題,不,已經成了問題。發明煉金術,正是為了這個,一切煉金術都失敗了。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這已經清楚了。”
“遠在發明煉金術以前,這一點就清楚了。”
“喂喂,討論嘛,別吭聲,你聽著。懂嗎?當明確了無論如何也非死不可時,又出現了第二個問題。”
“咦?”
“反正得死,怎樣死才好呢?這就是第二個問題。‘自殺俱樂部’,就是命運注定將和這第二個問題同時誕生。”
“的確。”
“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卻更痛苦。神經衰弱的國民活著比死亡更加痛苦萬分,從而,為死而受苦。並非怕死才以死為苦,而是憂慮怎樣死才最好。隻是一般人因智力不足,便在聽天由命的過程中慘遭社會的殺戮。然而,有點個性的人,不會滿足於社會上那種零刀碎割式的殘殺,必然要對於死亡方式進行種種探討之後,提出一個嶄新的妙計。因此,未來世界的趨勢,必然是自殺者不斷增加,自殺者無不依照獨家發明的方式辭別人間。”
“那可夠熱鬧的了。”
“會的。一定會的。亨利-阿瑟-瓊斯①寫的劇本裏,就有一個一貫主張自殺的哲學家……”
①亨利-阿瑟-瓊斯:(一八五一——一九二九)英國戲劇家。作品有《馬爾加及其失去的天使》、《說謊者》等。
“他自殺了嗎?”
“遺憾得很,他並沒有自殺。不過,今後再過一千年,一定會全都采取自殺方式的。萬年以後,提到死,人們就會想到,除了自殺,是不存在死亡的。”
“那還了得!”
“會的,一定會的。這樣一來,對於自殺積累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成為一門科學。諸如落雲館那樣的中學,就會講授自殺學,作為一門正課代替倫理學。”
“妙極了。我幾乎想去旁聽哪!迷亭先生,苦沙彌先生的高論,你聽見了嗎?”
“聽見了。到了那時,落雲館的倫理學教師會這樣說吧:‘諸君,不許墨守所謂公德這種野蠻作風。作為世界青年,諸君首先要重視的義務是自殺。這等於說:己為所欲,施之於人。因此,為了擴大自殺效益,還可以進行他殺。尤其眼前那個窮酸臭的珍野苦沙彌先生,隻見他活得十分痛苦,要爭取早一天殺了他,這便是諸君的義務。誠然,與往昔不同,爾今乃是開明時期,因此,不能再幹那種舞刀弄槍或飛箭投矢等卑鄙手段,隻能憑著高尚的諷刺技巧開開玩笑而置人於死地,這既對本人修好積德,也是諸君的榮譽。’……”
“講演實在太動人了。”
“還有比這更動人的哩。現代警察是以保護人民的生命財產為首要目的。但是,將來到了那一天,巡警就會掄起打狗的棍棒,到處打殺天下公民……”
“為什麼?”
“為什麼?如令的人珍惜生命,所以靠警察來保護;到了那時,因為國民活得痛苦,警察以慈悲為懷,才予以格殺的。當然,心眼快當些的人大多都已經自殺;要警察動手殺死的家夥們隻有優柔寡斷的人、缺乏自殺能力的白癡,或是殘廢。並且那些自願被殺頭的人都在門口貼上一張紙條。唉,隻要寫清:‘有男(或女)自願被殺’,貼在門口,警察在適當的時候巡邏到此,就會立刻應約處理的。屍體嗎?照例由巡警拉車去拾掇。還有更有趣的事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