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興無直到四十五歲那一年還沒有嫁人。見過她的人都說她一點兒也不顯年紀。她臉色蒼白,聖潔而美麗。她不知用了什麼方式把自己永遠固定在了二十五歲。
關京陽的陣亡通知書是4月底送到湖北洪湖縣他父母的家中的。除了陣亡通知書外,政治部的兩名幹部還帶去了一枚對越自衛反擊戰紀念章和一枚一等功臣戰功章。在重慶前往武漢的船上,兩個幹部沒有開口;從武漢前往洪湖的長途汽車上,他們也沒開口;他們不知道怎麼把關京陽的事告訴他的家人。直到他們走進洪湖城關西山的那棟院牆高築的小院時,他們都沒有想好該怎麼開口。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根本不需要他們開口,關山林和烏雲早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而且幫助他們把應該由他們說出來的話說了出來。
關京陽不大給家裏寫信,要寫大多是問問他幹娘的情況。去年深秋京陽給家裏來過簡短的一封信,說部隊很快有行動,因屬軍事機密,具體情況不能透露。這以後有將近三個月京陽沒給家裏來信,但關山林知道兒子可能在哪裏,他從近期的報紙和廣播中早就嗅出硝煙味了。
3月初的時候,家裏接到關京陽2月11日從哀牢山寄回來的一封信,信上隻有一句話:我上去了。關山林從來不信宿命,但兒子的這封信卻使他感到一種不祥之兆。那以後對越反擊戰打了起來,國內的媒介開始對戰局戰況進行報道,全國人民都振奮了。關山林和烏雲開始每天收集和注視前線的消息,每天從早到晚開著廣播,報紙一來就搶著看。關山林還設法找來一份1:80000的越南地圖,照著地圖根據綜合消息給烏雲分析戰情。那段時間關山林足不出戶,在家守著電台和郵差。烏雲上班也不安心,不停地往家裏打電話,問京陽有沒有信來,情緒十分緊張,幾天下來,人就瘦了一圈,神經衰弱得厲害,每晚服兩片利眠寧都睡不安寧。這期間兩個人什麼樣的猜測都有,有時候說著說著就爭起來了。關山林還沉得住氣,說,當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死人,當兵的不死,那人民就得死,國家就得死,千條道理萬條道理,沒有讓人民死讓國家死這條道理。烏雲有些想不開,又駁不倒關山林的道理,就低下頭抹眼淚。關山林看烏雲抹眼淚就火了,說,你哭什麼哭?你這個時候哭,不是動搖軍心是什麼?就算人戰死了又能怎麼樣?你參加革命這麼多年,又不是沒見過這樣的事,老了老了,成老革命了,你怎麼反倒變糊塗了?烏雲不服氣,和關山林爭,但卻不敢再在關山林麵前流淚。好在他們不睡一個房間,晚上關上房間,要是想不開時落幾滴淚,那是她的自由。
好容易挨到3月下旬,中國政府宣布對越反擊戰取得輝煌勝利,中國軍隊開始從越南境內撤回國內,兩個人就開始耐著性子等。3月份過去了,京陽沒有來信。4月份又過去了,京陽還是沒有消息。他們畢竟是老兵,知道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這回烏雲反倒不哭了,反倒過來安慰關山林說,就算這樣我們也該驕傲,我們為國家的安寧送走了一個兒子。但是這話卻不能對朱媽說,自始至終他們都把京陽參戰的事瞞著朱媽,他們不想讓朱媽為京陽擔心。
兩個幹部告訴關山林和烏雲,他們是關京陽部隊派來的。烏雲迅速地瞟了一眼兩個幹部手中的皮包,臉色煞白了。關山林和烏雲像約好了似的,讓朱媽去買菜,給京陽部隊的領導做飯吃,支走了朱媽,然後把兩個幹部領進書房,關上門。
兩個幹部剛落座,關山林劈頭就問,京陽人呢?他是死了還是活著?
兩個幹部愣了一下,對視一眼,其中一個悲痛地說,關京陽同誌犧牲了。
關山林和烏雲聽了這話後就沉默了,一言不發。烏雲下意識地把手伸出去,捏住了關山林的手。
幹部幹巴巴地說,首長,烏院長,你們二位老人一定要節哀順變。關京陽同誌的犧牲是我軍的重大損失,我們全軍指戰員都很悲痛。我們兩個是代表軍首長來向二位英雄老人表示問候的。
然後那個幹部就開始彙報關京陽同誌的英勇事跡,說關京陽同誌生前在部隊表現得如何如何好,臨戰前如何如何寫血書,堅決要求上前線,領導不批準,他又如何如何再三請求。
關山林打斷幹部的話,說,這些你先不用說了,你先告訴我,他是怎麼犧牲的?
那個幹部說,是炸一個火力點時犧牲的,他是爆破手。
關山林又問,他是被前麵打中的還是被後麵打中的?
那個幹部咽了一口唾沫說,前麵。頭部、胸部、腹部和腿部。
關山林似乎是鬆了一口氣,說,好了,你們該辦的事都辦完了。你們現在先到武裝部去,找個地方住下來,我晚上到你們那裏去找你們。不要讓我家阿姨看見你們,如果在路上碰見了,你們什麼事也不要對她說。你們快去吧。
兩個幹部雲裏霧裏地出了門,走在路上才想起,他們連事先準備好的材料和關京陽的遺物都沒有來得及交給他家裏。他們還想,那個老軍人簡直太不可思議了,他對兒子的犧牲似乎是早有所知,就算這樣,他既不問兒子善後處理的情況,兒子是不是立下什麼功,受了什麼嘉獎,入了黨沒有,也沒有對此提出任何要求,他關心的隻有一件事,從頭到尾隻有一件事——子彈是從他兒子身體的哪個方向射進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