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9章 似水流年(1)(1 / 3)

德米:你好

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裏打聽到我的地址的。我離開重慶的時候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悲愴和麻木的狀態裏,不記得曾經把我的地址告訴過誰。在鄂中這個偏遠的縣城裏,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收到你的信,我覺得這真是一個奇跡。

1968年年底老關恢複自由後,我曾往剛果給你去過一封信,但很長時間沒有收到你的回信。1970年我又往外交部給你去了一封信,信被退了回來。後來我托人打聽,人家告訴我,你和老葛早就回國了,在河北還是江西什麼地方下放改造,這之後我的生活也有了很大變化,也就沒有心思再打聽你的消息了。

這麼多年了,人世滄桑,人世滄桑啊!

知道老葛和你又恢複了工作,我真替你們感到高興。我知道你們不會倒下的。戰爭年代我們都度過來了,那麼艱苦的環境我們都度過來了,我們還有什麼度不過來呢?我們能夠度過。我們什麼都能度過。

人世滄桑,我不知道怎麼告訴你我這些年的經曆。離我們最後一次通信,該有十三年了吧?十三年,不短了。這十三年我有太多的經曆,太多的話,不知該從何說起。有時候我有一種傾吐的急切欲望。我想說出一切來。我感到我快要被憋死了。但更多的時候,我什麼也不想說。一句話,一個字也不想說。

這幾年,我連續送走了我的兩個兒子,他們是老大路陽和老三京陽。他們在十幾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走向了他們的戰場,去做了一名軍人,從此再沒有回到我的身邊。他們好像很喜歡這樣似的。他們喜歡離開我,去做他們自己喜歡做的事,做他們從不願向我這個母親透露心思的事。他們拋下了我,拋下了這個家,走了,義無反顧地走了。他們死了。我不敢想象我是怎麼度過這些年的,這些年太漫長了。我的孩子,他們都是一個個活蹦亂跳地走出這個家的。他們走出家門的時候羞澀地對我說,媽媽,我走了。他們就走了。他們從此再沒有回來,好像他們早就這樣打算過了,他們從一生下來就這樣決定了,他們隻是挑選一個時間來通知我,我隻是他們的一個守望者,一個孤獨的守望者,一個注定沒有希望的守望者。我不知道他們心裏是怎麼想的,真的不知道。德米,告訴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難道就真的會這麼想麼?他們難道就真的不在乎我麼?不在乎我這個母親?

這段日子我老是做夢,在夢裏我老是夢見生路陽和京陽時的情景。路陽是生在路上的,那一年我挺著大肚子從河南到湖北去尋老關。老關要我到他那兒去,他在那兒等著我。我差一點兒就把路陽生在火車上了,就差一點兒。生京陽時情況好多了,老關雖然出差,但有醫院管我,京陽生下來像小貓崽那麼大,他是孩子中最輕最弱的一個,那時我就想,這孩子怎麼就這麼弱呢?我憋呀憋呀,我是憋著把路陽帶下火車才生的,我差不多把我的命都搭上了,可路陽他為什麼就那麼強,那麼急切呢?生他的時候,他是那麼的體諒我,他已經對我做過默契的承諾了,可他為什麼要選擇那麼極端的方式去死呢?京陽是脆弱的,我早已在心裏承認他這種脆弱了,我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孩子生下來平靜,他的終生都該是平靜的,可他為什麼要去滾地雷?要去堵槍眼?要去把他的身體弄得支離破碎?既然他是安安靜靜生下來的,那他為什麼又要選擇轟轟烈烈的死呢?

他們是我的兒子,但我不懂他們。

路陽死後,老關把湘陽送到了部隊上。作為一個當過兵的和當兵人的妻子,我知道老關是怎麼想的。我知道我不能阻止他,我知道一個當兵的家庭——如果這算一個家的話——這是唯一的選擇。京陽死後,老關又要把女兒湘月送到部隊上去。不,不,這回我不能同意,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同意。我不能忍受他們一個個都去穿那身綠色的軍裝。(它們為什麼不是紅色的呢?)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從我身邊走開,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觸摸不到的世界!

他們羞澀地對我說,媽媽,我走了。他們就這麼走了,永遠也不回來了。

路陽死了八年了,他的死差一點兒把我帶進死亡。京陽死了快一年了,他的死卻要我活下來,活下來想著他們。我不能忘記他們,我忘不了,他們是我的孩子。

京陽戰死後,我們收到一封信,信是京陽過去的一個戰友寄來的。是個女孩,名字叫餘興無。她告訴我們她愛著京陽。我猜她是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因為她的信寫得那麼美。那封信讓我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來我把它和京陽的烈士證書、戰功章放在一起,鎖進了箱子裏。我的孩子,他們生前都有一些什麼動人的故事不讓我知道?他們死的時候都有一些什麼遺憾不讓我知道?他們為什麼不讓我知道呢?我是他們的媽媽呀!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不該在生下湘月後就去做了子宮摘除手術。可那時我真的太累了,我覺得我都把自己生空了,生得隻剩下一層薄薄的軀殼了。也許我真的不該有這個感覺,真的不該有這個念頭,我該繼續往下生,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生,再生十個,十個,一百個,再生一百個孩子。我要他們都是兒子,是活蹦亂跳高頭大馬的兒子,是虎背熊腰結結實實的兒子。我要他們這樣,這樣我就什麼都不怕了,什麼孤獨、擔心和牽掛都沒有了。可真的會這樣嗎?要是他們都要走呢?要是他們都要離開我呢?一百個兒子,他們每一個人都羞澀地對我說一次,媽媽,我走了。他們就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如果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呢?那我怎麼辦?我已經經曆了兩次撕裂,我已經被抽空了,我能夠再經曆一百次的撕裂,再被一百次的抽空嗎?不,我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事了!一次都經受不住了!如果真的這樣,我寧願一個孩子都沒有!我寧願永遠不做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