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湘陽1977年當了兵,在武漢軍區,是坦克兵。他進步很快,去年入了黨,現在已經是班長了。有一次他那個營的教導員回家探親,路過洪湖,到家裏坐了一會兒,教導員說湘陽人很靈光,會來事,上下級關係都處理得不錯,部隊上正考慮送他到軍校讀書。教導員顯然是很喜歡湘陽的,但我覺得他對湘陽的評價並不全麵。這孩子聰明是聰明,也很精靈,但卻有些自私,什麼事都首先替自己考慮,而且他很會投機。他知道怎麼爭取到他所需要的,他常常能做到這一點兒。也許我這個做媽的不該對自己的兒子這麼苛刻,可有時我真有一種預感,我覺得湘陽他會背離這個家庭。
老五湘月今年十八歲了,在讀大學二年級。她如今已經是大姑娘了。她長得很漂亮,性格很開朗,愛笑,老關說她像我,像我年輕的時候。我年輕的時候是個什麼樣?我真的很愛笑嗎?我自己一點兒都不記得了,一點兒都不記得了。歲月是個磨人的家夥,它能一點兒一點兒地把你磨平,讓你鬆懈,讓你淡忘,甚至讓你忘記你自己的過去,就像我現在。但是有一點兒是肯定的,女兒不會像我,她會比我更有出息,她應該這樣。我很少管她,她是幾個孩子中讓我操心最少的一個,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怎麼長大的。有一次我去她那個房間,她正在換衣服,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她趕緊用一件衣服遮住自己,紅著臉一連聲地埋怨我說,媽,人家正在換衣服,你怎麼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我離開了她的房間,把門帶上了。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女兒長大了,她大得都不願意讓媽媽看見她的身體了。好長時間我都有一種失落感。但是我還是很高興,我的女兒她畢竟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呀。
我家那個老大姐朱媽,你是知道的。她跟了我們二十多年,從湖南的時候她就跟著我們。她沒有什麼親人,十幾歲時嫁人,二十幾歲時男人死了,從此不肯再嫁,有一個哥哥,嫂子嫌她命硬,不願讓她回去,她也不願回去,一直拿我們當她的親人,我們也把她看做親人。她是我們家一個不能缺少的成員。去年京陽死後,老關找縣裏領導開了口,為朱媽上了戶口。填戶口時,人家問與戶主關係一欄怎麼寫?老關說,什麼怎麼寫?她比我歲數小,當然是我妹妹,你就寫妹妹,那天朱媽哭了一場。老關開始很高興,鬧著要弄幾個好菜,慶賀朱媽成為我們家的一名正式成員,看到朱媽老是在那裏抹眼淚,他就生氣了,說,老妹子你哭什麼哭?我不是說了嗎,你就是我的妹妹,你就是孩子們的姑姑,你就是關家的恩人,是關家打不垮拆不散的親人。你是關家的人,關家是你的家,活著你就在關家一輩子了,死了,要在我前麵,我給你送終,要在我後麵,烏雲給你送終,要烏雲也不在了,有孩子們給你甩缽子磕頭,你怕什麼?老關這麼一說,朱媽哭得更厲害了。老關這人心粗,他哪裏知道,朱媽的淚,是為她這一輩子終於有了歸宿而落的呢。
致禮
烏雲
1980年3月15日
德米:你好
近段時間一直多病,所以沒有及時地給你回信。你在5月和7月的兩封信我都收到了,正好這兩個月我都在醫院裏住著,5月份是膽囊炎動手術,7月份是左腿骨刺手術。1968年我的左腿摔斷過,現在長出骨刺了,醫生說主要是沒有休息好。兩次手術都是縣裏最好的大夫做的,手術做得都挺不錯,老關開玩笑說我這是以權謀私,當院長的,把好醫生都弄給自己做禦用大夫。我說誰願意用這樣的禦用大夫?我隻想要一個健康的身體,要是以權謀私都這樣的話,我敢保證咱們這個社會沒一個人願意以權謀私的。老關還說,我一身的槍傷,你一身的刀傷,咱們這一對夫妻,真可以稱為刀槍夫妻了。老關這話說得對,我這輩子不知惹下了哪路兵神,要讓我挨那麼多刀,剖宮產、子宮切除、腿斷了接腿、腿好了又得磨骨刺、肚子裏長瘤子、膽囊裏又生石頭,這一樣一樣,都得用刀劃開,劃開了,又用針來連上,好端端的一個身體,就這麼一刀一刀、一針一針,弄得麵目全非。我還記得我自己的身體原來是什麼樣。那還是1949年在武漢的時候,有一次我洗澡,房間裏剛好有一麵大鏡子,我在鏡子裏看到了自己,我的臉臊得發燙,我真不敢相信鏡子裏那個青春、健康、生動的身體就是我自己的,我真是驕傲極了。可現在呢?那個健康的充滿活力的身體已經不存在了,不要說裏麵糟成什麼樣,就是外麵,也已經刀傷累累了。有時候我真信了老關的那句話,這一輩子就因為我嫁給了他,做了他的妻子,命運讓他一身槍戳彈毀,我也得用一身的切割劃剖來陪著他。我們這種夫妻,也許注定了就該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