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的事,院方一直對關山林進行消息封鎖。烏雲送進醫院的當天,縣委和縣政府就接到了彙報,縣委書記和縣長都專程趕到了醫院,詳細詢問了有關烏雲和關山林的情況。院長告訴兩位領導,關山林的眼病和血壓恢複得都較為理想,但老人畢竟上了年紀,不知道是否能承受住這樣的打擊。縣委書記考慮了片刻後對院長說,再過幾天吧,過幾天再告訴他。這段時間你們除了要加強對烏雲同誌的搶救和監護工作,還要盡可能地加強關老頭的抗震能力,這種事,瞞得過初一,瞞不過十五,天大的案子,總有見包公的一天。院方堅決貫徹執行縣委書記的指示,有關部門對關山林的解釋是,世界婦女大會北京會議之後,一批非政府組織的各國婦女代表前往湖北考察,省裏通知烏雲急赴省城,與這些代表座談交流有關婦女的地位和現狀問題,至於時間,那是由省裏決定的,縣裏不知道。所以,關山林始終被蒙在鼓裏,對烏雲出事的情況一點兒也不知道。於是,在差不多近十天的時間裏,關山林和烏雲就住在同一棟住院部裏,關山林住在樓下,烏雲躺在樓上,他們的病房如果不考慮一二樓這個限界,屬於相鄰的兩間,甚至有時候院長查房,從烏雲的病房出來,會有一種莫名的情緒驅使著他下樓,直接走進關山林的病房。院長想,什麼是命運呢?
關山林是在出院當天知道烏雲的情況的。縣民政局局長和院黨委書記親自送關山林從醫院回家,到家之後,他們就按照事前決定的那樣,十分謹慎地把烏雲的事告訴了關山林。關山林聽到這個消息時的表情事後誰都回憶不起來,就算能夠回憶起來,他們也不可能向別人描述清楚,至少他們不能讓其真實度還原。關山林坐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目光停留在民政局局長的臉上,但他不是在看民政局局長,好像民政局局長的臉是一個虛無的東西。好長一段時間關山林就用這種目光盯著民政局局長。屋裏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他們聽見朱媽在院子裏喊會陽。朱媽喊,會陽,會陽你在哪兒?民政局局長感覺到自己的臉像是一塊正在融化的冰,開始往下滴淌。他有些坐不住了,想逃出這個房間去。關山林這個時候從藤椅中站起來,用一種低啞的嗓音說,給我備車,我要回醫院。
關山林沒等車子停穩就打開門跳下車來。他的急切的動作讓人懷疑他是否有八十五歲。民政局局長和書記跌跌撞撞地才能跟上關山林的步子,他們好容易才能跟上他。關山林推開監護室的門時兩個護理員正在為烏雲翻身和按摩,這是預防病人患上褥瘡和肌肉組織萎縮的措施。關山林顯得十分粗魯,將一個護士推到一邊。他的手很重,把那個護士的胳膊都弄疼了。現在他站在她麵前了,站在他妻子麵前了,站在他去省城與那些世婦會非政府組織的代表座談婦女地位問題的老伴麵前了。
烏雲躺在那裏,臉色蒼白,毫無意識。她的身上插滿了腦電圖監視儀、心髒監測儀、靜脈注射管、鼻飼管和氧氣管,那些大大小小粗粗細細的管子就像一張結實的網,緊緊纏住了她,使她動彈不得。她動彈不得,於是放棄了這種努力,一動不動地合著眼,心無旁騖地躺在那裏,十分安靜而又疲憊地躺在那裏。也許真的累極了,否則她不會把眼睛合得那麼緊,那麼無助。她抗爭過嗎?呼喚過嗎?期待地伸出過她的雙手嗎?如果有過,那麼在她抗爭的時候,呼喚的時候,期待的時候他在哪兒?他在幹什麼?她那雙好看的眼睛在閉上之前是不是向他的方向投來過一瞥?他感覺到了她那一瞥嗎?他站在那裏,站在她的病床前,他離她很近,但是誰都能夠看出來,他和她不在一個世界裏。他的臉色鐵青,嚇人極了。監護室裏,民政局局長、院黨委書記、兩個護理員以及聞訊趕來的院長和外科主任都被他嚇人的臉色而心驚膽戰。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嚇人的臉—— 一張被絕望、傷心、恐怖、暴怒和不願接受所扭曲得變了形的臉。整個監護室裏沒有人敢出一口大氣,安靜得隻聽見心髒監測儀發出的遲緩而單調的脈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