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經過了十分鍾的無生命狀態,關山林慢慢地從烏雲臉上收回視線,慢慢地抬起頭,慢慢地轉過身來。他的目光呆滯而發紅,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猶豫,好像不明白那麼多人屏氣凝神站在他的身後是為了什麼。他在人群中搜索,然後把目光停留在院長臉上。院長立刻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腳心一直湧上頭頂。他看見那個老人朝他走來。旁邊的人下意識地退開了好幾步,留出了一條通道,關山林就沿著這條通道一直走到院長麵前,在離他幾尺遠的地方停住。院長被定在那裏,退步不得。他想他會吃了他的,他會一塊塊地把他撕扯開然後再把他吃下去,他不會有什麼猶豫。甚至他連水都不會喝一口,就那麼把他幹嚼下去。院長的絕望到了頂點,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他的心髒開始發出破裂的聲音。但是院長並沒有被吃掉,院長聽見關山林說話了。
關山林的聲音很低,很輕,似乎不是從嗓子裏,而是從更深的那個地方發出來的。他說,告訴我,植物人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人永遠都活不過來了?
院長聽見了這句話。院長張開嘴,說了一句什麼,但沒有聲音發出。不是害怕,他現在已經不害怕了。一個人的恐怖如果超越了極限,他也就無所謂恐怖了。他隻是聲帶瞬時發硬罷了。院長清了清嗓子,把先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院長說,是的。
關山林看著院長的眼睛,他不是從院長的話而是從院長的眼睛裏得到了那個答案。關山林說,也就是說,她得永遠這麼躺下去,永遠不能夠站起來,永遠不能夠開口說話,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意識也沒有知覺,就這麼一輩子?
院長再一次清了清嗓子,說,是的。
關山林又說,那麼,這和死有什麼區別?
院長說,從臨床上來說有,患者仍然有呼吸、脈搏和血壓,並且仍然保持著新陳代謝。院長被關山林看著自己的目光震動了一下,思維立刻坍塌了下去。院長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不過,從患者的社會生理狀態上來說,沒有,這和死亡沒有區別。
關山林看著院長,他又問,沒有任何希望了嗎?所有的人都看出他的身子繃得很緊,他是在用一種信念支撐著自己,所有的人都從心底深處希望院長此刻不要開口,至少是此刻,他們甚至覺得這個時候即使院長成為一個啞巴也沒有什麼了不起。
實際上院長確實有好長時間沒開口,但最終他還是開口了。院長說,我希望有這樣的奇跡。但我不能欺騙您。從目前國際醫學界的臨床資料來看,這種希望近似於零。
人們看見關山林閉上了眼睛,人們也閉上了眼睛。這是一次死亡的宣判,在場的所有人都是死亡宣判的目睹者,如果他們無法逆轉這個宣判,就等於他們每個人都在死亡書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人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關山林已經不在院長麵前了,他已經回到了他妻子的病床前。他背對著他們,樣子極疲憊極蒼老,疲憊和蒼老得幾乎看不出任何生命的現象。他朝他們吃力地揮了揮手。他說,請你們出去,我要一個人守著她。
他就是那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