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是那麼的漫長,漫長得近似於無期。太平洋和印度洋的暖氣流遲遲不肯光顧中國內陸的這片水鄉澤國,而西伯利亞的冷氣流卻保持著旺盛的精力,它像一個所向披靡的指揮官一樣,每天都派遣出若幹個軍團揮師南下,所到之處,燒殺掠奪,無惡不為。冬天是一個專橫跋扈的侵略者,侵略的結果是它的占領區萬木凋零、生命委靡、天地僵滯。也許還有一個奇跡,這個奇跡就是等待春天。可等待是一個漫長而無望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一切都顯得那麼虛無縹渺和無望,讓人懷疑,大自然把春天安置在冬天之後,是不是專門安排了一場強存弱汰的肅殺,而隻讓極少數的生命在春天裏得以延續?如果是這樣的話,等待無疑是一處地獄。
在春天到來之前,關山林每天都要從西山他的家裏走出來,通過公路,走向醫院。院方專門為烏雲安排有負責醫生和值班護理員,監護方麵的事,其實用不著關山林插手,關山林也插不上手,但關山林每天都要到醫院去一趟,在烏雲的病床前坐一會兒,什麼話也不說,隻是默默地坐在那裏。關山林在那一段時間裏衰老得非常可怕。他的牙齒在進冬前還能嚼啃沒有煮爛的雞腿,現在卻飛快地脫落掉。他的臉頰深深地凹陷下去,顯得顴骨高聳,下巴頦兒尖削。他的背駝了,胸窩了,腰塌了,腿硬了,一頭銀發雪染一般,皮膚幹巴巴的毫無光澤。有人看見他往住院部的樓上邁步時,因為抬不動腿,差一點兒被樓梯絆倒;還有人看見他在推開監護室的門時手有些發抖,好一陣才找準了扶手,把門推開。富有經驗的院長知道,這是老年癡呆症的先兆。
院方無法阻止關山林朝拜似的固執和虔誠,你不能把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擋在他植物人妻子躺著的那間監護室外。他們共同生活了半個世紀,你沒有這種權利。況且,院方正在為烏雲新的病灶發愁——烏雲的肺心病因為呼吸方式的改變而開始出現了不適應的惡化趨勢,外科主任已兩次向院長提出要為患者做開胸手術,切除已完全壞死的右半肺了,可烏雲的身體狀況非常糟糕,根本就不可能接受任何方式的手術。醫院麵對著這樣的困境,還能對那個孱弱的老人說些什麼呢?
在春天到來之前,關山林就這麼每天準時出現在醫院裏。說準時出現,是因為白班早上查房時,值班醫生推開監護室的門,一準能看見怔怔地坐在那裏的關山林;到中午的時候,他會一句話不說地從那裏離去,接替他的是同樣白發蒼蒼的老保姆朱媽。在整個下午和晚上這段時間裏,關山林都待在他西山家裏的書房裏。但他不讀書,他已經不讀書了。自從烏雲成為植物人之後,準確地說,自從烏雲給他念過美軍在B—29和艦炮的狂轟濫炸下從一百多條運輸艦上涉過淺灘跳上塞班島那一段戰史後,他就再也沒有接觸過書。成堆成堆的書被晾在書房的各個角落裏,而他與書的戰爭被定格在久攻不下的塞班島收複之役上,永遠沒有了結局。關山林就那麼坐在書房裏,坐在那把用川東的楠竹編而成的竹製椅子中,從中午坐到晚上,再從晚上坐到子夜。這麼長時間的靜坐,如果有思維,一百個哲人都能產生了。人們當然不可能知道坐在那裏的關山林到底做過一些什麼樣的思考。但肯定是有思考的,這一點兒誰也不會懷疑,否則他就不會在整個冬天裏一句話也不說,除了每天準時去另一個地方靜坐半天之外,一件事也不做了。
春節是春天總攻前的試探性戰役,這場戰役更具有一種攻心戰性質。這個春節湘陽一家沒有回洪湖過年。湘陽很忙,湘陽果然心想事成,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那把廳長的交椅。而且據說在決定人選的省委常委會上,他幾乎是全票通過,由此他成為全省最年輕的正廳級幹部。湘陽要在春節期間對支持過他、幫助過他、提攜過他的同誌們表示盛情的感謝,同時也要對阻礙過他、反對過他、敵視過他的同誌們表示同樣盛情的感謝。他把整個春節期間的每一分鍾都安排得滿滿的,沒有時間回家來過年。辜紅打過電話來,邀請公公、婆婆和朱媽去省城過年。辜紅說他們預備下的年貨是有史以來最富足的,他們全家應該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度過一個有紀念意義的春節。辜紅最後說,湘陽對上次冒犯爸爸的事兒非常後悔,湘陽說,要是能在一起過年,他會非常謙遜地向爸爸敬一杯酒的。關山林在聽完兒媳婦那番真情的邀請後隻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們自己過吧,就把電話掛上了。
大年三十和初一早上湘月都從英國打來電話,給爸爸媽媽拜年。湘月在電話裏像隻無憂無慮的小麻雀,唧唧喳喳地說了半天。外麵縣城裏的鞭炮聲響得驚天動地,好一陣關山林沒有聽清女兒在遙遠的英吉利南海岸說了些什麼。湘月後來要和媽媽說話。關山林說,她睡了,她有些不舒服。關山林一輩子沒撒過謊,即使在戰場上,即使對敵人,他也沒撒過。他曾經這麼告訴過湘陽,他對湘陽說他討厭撒謊。他確實是這樣做的,他沒有說過假話。他不知道這次他是怎麼脫口而出,撒了平生頭一句謊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