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6章 日落日出(1)(2 / 3)

初一早上湘月開始抱怨了。她既找不到媽媽通話,連爸爸也不接電話了,接電話的是她的二哥會陽。這個癡呆人在聽了半天電話後,突然學著對方的口氣說了聲,喂。然後他笑了。笑過之後他又說,放鞭炮,嘭。湘月放下電話後有些生氣,也有些納悶兒,難道這麼早兩個老人就出門團拜去了嗎?

湘月不知道,父親這個時候正坐在醫院監護病房母親的床頭,安安靜靜地握著母親的一隻手。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霧,窗欞邊上結了一些圖案美麗奇妙的冰淩,樣子像童話裏的境界。過年期間,醫院裏隻有三個醫護人員和一個保衛幹部值班,此時他們正在值班室裏圍著炭火邊看電視邊炒年糕。醫院裏靜極了,隻有這兩個老人一動不動地待在一起,他們的手握在一起,你要說這算一種拜年也不是不可以。

德米是在大年初四中午趕到醫院來的,德米大年初一早上給烏雲打電話拜年,德米想在電話裏由衷地對自己的戰友和姐妹說一聲新年快樂。電話是關山林接的。關山林告訴德米烏雲不在,她躺在醫院裏,已被車撞成了植物人。關山林沒有把烏雲的事告訴孩子們,但他告訴了德米,告訴了東北藥科專門學校的德米。關山林知道這是烏雲的想法——如果烏雲有想法的話。

德米初三就心急火燎地從北京飛到了武漢,在這之前她與重慶的白淑芬取得了聯係。

白淑芬是在市總工會副主席的位子上離休的,這些年無論在台上台下她都過得心滿意足,風調雨順。白淑芬在電話裏咋咋呼呼地喊,你說什麼?烏雲被撞成了植物人?這怎麼可能?她不是一輩子都享著清福嗎?她不是騾馬無數兒女成群嗎?她怎麼會被車撞了?她怎麼會變成植物人?白淑芬在電話裏唉聲歎氣地說,我現在身體不大好呀,我現在被糖尿病折磨得死去活來呀,我現在連老年迪斯科都跳不動了呀。醫生說,我現在得臥床休息,為革命保護好本錢。你就代我問候一下烏雲,你告訴她,要樂觀一點兒,積極一點兒,頑強一點兒,既來之,則安之,自己一點兒不著急。你一定要替我把這個話帶到喲。白淑芬還在電話裏興奮地說,德米我告訴你,我又去抱了個孩子。這回是個男孩,沒爹沒娘。我覺得男孩比女孩好,有出息。我這也是希望工程,也是發揮餘熱嘛。

德米不想勉強誰,放下電話就奔了機場。德米坐在駛往機場的出租車上想,烏雲呀烏雲,好戰友,好姐妹,你可得挺住啊,你可得等著我啊,你可千萬別死了啊!

德米讓出租車直接把車開進了洪湖醫院,一臉塵土地衝進了監護室。德米一路都在想,她會怎麼樣?她會怎麼樣?現在德米站在烏雲的病床前了。德米看到烏雲了,看到她昔日的戰友和姐妹了。在這之前,她們分別了四十六年!四十六年,半個世紀,她們的牽掛、思念、鼓勵和祝福從來沒有間斷過。她們知道她們還會有再見麵的一天,她們以這個時代再不曾擁有的信念約定過。不管是這個世紀還是下個世紀,她們一定會見麵的!現在她們見麵了,她們真的見麵了。她老了,她也老了,她們都從青春盎然風華正茂走到了老年。但這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德米沒有想到她們會在這個地方見麵,她們沒有做過這樣的約定!

德米一臉塵土地朝著病床走去,她甚至都沒有向坐在那裏為烏雲梳頭的朱媽打一個招呼。她一眼就認出了烏雲,她簡直不敢相信那就是她,是那個唱著牧歌、跳著二人轉的十八歲的烏雲!德米設想過許許多多,但她唯一沒有設想過這麼蒼老這麼憔悴這麼幹枯這麼沒有生命跡象的烏雲!德米被止住在那裏,一步也上前不得。一字也開口不得。淚水從她的臉上流淌下來,越流越急。她猛地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在心靈深處撕心裂肺地喊道:烏——雲!

春節之後,春天就冰消雪融地來了。不管你怎麼抱怨它,對它的期待失望或絕望過,它還是按著它的預定戰略決策揮師城下,策馬臨江,開始了它摧枯拉朽的總攻。而春天到來之際也是關山林的烏江之役。關山林固守了一整個冬天的防線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徹底地被摧垮了。烏雲的肺心病在春天到來的時候呈現出急劇惡化的趨勢,生理抗體能力急轉直下,數次被推進搶救室。院方組織了好幾次專家會診,拿出了幾套治療方案,但這些方案逐一被強大的死神擊潰。院方在使出渾身解數後不得不承認,病人的健康狀況已經陷入無可救藥的絕境,就算沒有腦壞死這一關,病人也不可能活過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