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這個診斷結果通知的第二天,關山林破例第一次沒有在早上到醫院來。
她要死了。她很快就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關山林坐在書房裏這麼想,他就這麼坐在那裏整整地想了一個晚上。在這一個晚上裏,他的精神完全垮了。他的眼睛深瞘,麵無血色,神情呆滯,仿佛他已先她而喪失了生命。他坐在那裏,睜著眼睛,目光始終盯著麵前的白牆,腦子裏隻有一個頑固的念頭——她要死了。在黎明到來的時候,他有些發困。他保持著原有的姿勢坐在那裏睡了一會兒,大約有一個時辰左右。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外麵有輕快的鳥啼聲,鳥兒把它的語言整理成了一支歌,白天就是尋著這支歌到來的。他坐的那個地方可以通過窗戶看見院子。院子裏很亂。其實院子裏一點兒不亂,相反它們很整潔。朱媽即便老了也保持著潔癖和利索的身手,但他就是覺得院子裏很亂。當烏雲不在這個家的時候,他就會有這樣的感覺。沒有她,這個家裏就沒有了秩序,沒有了協調,沒有了生動,沒有了支撐。她是秩序。她是協調。她是生動。她是支撐。這一點兒他直到現在才發現。但是發現了也就沒有了,一切都晚了。他把目光從窗外收回,緩緩地轉移,最後落到書桌前的電話機上。這是一部老式撥盤式電話機,不像她的房間裏的那部脈衝雙音頻新式電話機。他喜歡老式的,喜歡撥動它時的那種感覺,那種從容不迫表達信心、決心和信念的感覺,這種感覺是任何新式話機都沒有的。昨天晚上,他用這部老式話機給女兒撥了個電話。他在電話裏把她母親的事告訴女兒了,沒有任何隱瞞,全都告訴了。女兒在電話裏哭了,先是一種被堵住的哽噎和抽泣,然後是放聲大哭。他就在這邊聽著,麻木、遲鈍、一聲不響地聽著。後來女兒說了一句話,我今天就飛回來。
和女兒通過話後,他曾想過是不是也給省城的兒子通個話,也許應該把他母親的事告訴他。他相信兒子在放下電話後會立刻帶著全家往這裏趕,說不定還會帶上一大幫這方麵的專家。但是最後他放棄了這個念頭,他沒有使用那部老式電話,他不想把這事告訴兒子。
現在他坐在那裏,坐在那部老式話機前,他在等。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等女兒飛回來嗎?他不知道,他說不清楚。接下來的事情卻是有條不紊的。他站起身來,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朝衣櫥的方向走去。
衣櫥和他一樣,也是個老衣櫥,是用樟木做的,很結實。他把衣櫥打開,從衣櫥裏取出一隻皮箱。皮箱是德國貨,雙護帶銅扣的那一種,很有些年頭了。他把皮箱放在沙發椅上,解開皮帶,打開鎖,把箱蓋掀了起來。皮箱裏是一套老式軍服,一些各種顏色的證書和委任狀,更多的是一些勳章和獎章。他把這些東西都倒在地上,一點兒也不愛惜它們,好像它們和他絲毫關係也沒有。他從皮箱的底部拿出一件東西。他直起腰來,走回桌前,重新坐回椅子裏,然後把那件東西放在書桌上。
一支老式柯爾特手槍,撞針外裝式,22口徑,五發裝,它靜靜地躺在那裏,槍體黯然無色。它和他過去使用的那些槍不一樣。他過去使用的那些槍,不管樣式如何,性能如何,有一點兒是肯定的,那就是它們絕對是同類武器中威力最大的。他喜歡大威力和幹脆利落。而它不同。它太小巧太玲瓏,玲瓏得就像一件玩具,這是他不喜歡它的原因。然而它不是玩具,而是武器。作為一個出色的前兵器專家,他知道它的性能。它也許不能阻止一個兵團的進攻,但在近距離內,它的擊發裝置和火藥的聯袂而至足以將一個人的頭顱擊得粉碎。現在他得感謝王樹聲大將贈送給他的這件禮物了,感謝他沒有把它隨手丟進哪一條河流裏了,也感謝這件小小的禮物有可能帶來的那一種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