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長小跑著上了住院部的二樓,來到監護室的門外。他聽見監護室有動靜,是人的說話聲。院長平息了一下氣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輕輕地把監護室的門推開了一道縫。院長接下來看到了一幕讓他永生難以忘懷的場麵——
他坐在那裏,坐在病床前,腰背坐得筆直。那個老人,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坐在他妻子的病床前,捉著妻子的手,他正在對她說話。
他說,我已經給我們的女兒打電話了。她立刻就回來。她說她立刻就回來。她是乘飛機。這很快,非常快,用不了多久。從曼徹斯特到倫敦,從倫敦到莫斯科,從莫斯科到北京,從北京到武漢,這樣她就飛到了。也許這條航線遠了點兒,不要緊,我們再找一條近點兒的航線。別忘了,我可是做過空幹校的校長,我的那些兵如今都當上空軍司令了。我不會比他們差的,我當然不比他們差,我能替咱們找到一條更近的航線。看看,從普茨茅斯飛香港,從香港飛武漢,這條線怎麼樣?這條線近多了吧?我說過我能行,我早說過我能行。但是,你也得保證一點兒,就像我保證過的那樣,你要保證得堅持下去,你得堅持到女兒回來。你不能這麼不負責。當然這還不夠,你還得活下去,活下去。想想女兒,想想丹。你還沒抱過她一次,我想抱抱她。這個愛爾蘭血統的小鬼頭,應該像她媽媽,像你。
醫院黨委書記和外科主任急匆匆地跑來了,後麵跟著那個護理員。他們跑得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春天的時候人容易這樣,容易氣急也容易臉紅。院長呆呆地站在門口,即使這樣他也能伸出一隻手去阻擋住他的同事和部下,讓他們不發出任何聲響,別驚動了屋裏的那一對老人。
那個老人,白發蒼蒼的老人,用他那一雙飽經滄桑的手捉住他妻子的手,他輕輕地充滿深情地撫摩著它。他說,3月快到了,還有幾天就是3月了。還記得這個日子嗎?3月1日,是京陽的忌日,是我們兒子的忌日。我們的兒子,記得嗎?每年你都要去西山上燒紙。你瞞著我,偷偷地去。你怕我說你。你不告訴我。可去年我也去了。我沒有說你。沒有吧?我一句也沒有說。我不是也去了嗎?今年我還要去,去給兒子燒紙。那些紙你是從哪兒弄來的?它們真的能送到那邊嗎?管它呢。我們去。我們。我和你。我們倆,沒有別人。我們互相攙扶著。你拿著紙。我不習慣那個。我還是有點兒忌諱。但我不忌諱你挽著我。我原來忌諱,現在不了。現在你不挽不行。你不挽,我這兩條老腿怎麼走?我怎麼爬那麼遠的山路?所以你要挽著我。你挽著我我才覺得踏實。我也挽著你。你的腿的毛病比我還厲害。你哪裏是腿,簡直是用一截截骨頭鬥起來的。沒我挽著,我看你能爬那麼高的山?你不能。沒我你不能。沒你我也不能。但我們倆互相挽著,就能了,就能爬了。我們爬。一二,一二,一二。我們去給京陽燒紙。京陽後麵還有路陽。記得路陽的日子嗎?11月2日。3月,4月,5月,6月,7月,8月,9月,10月,然後就是11月。我們也去西山,也去給路陽燒紙。你挽著我,你不挽不行。你不去更不行,你得去。
門外的人,院長、書記、主任、護理員,他們都聽到了那個老人的話。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在說給他的妻子聽,說給他植物人的妻子聽。但他們都聽著,他們不出聲,是出不了聲。他們被一種莊嚴的情感所懾服了,他們就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他的妻子也是個老人。他的妻子躺在那裏,渾身插滿了管子,像是縛在一張網裏似的。但是她仍然非常美麗,那張蒼白的臉上浮現著一種令人肅然起敬的聖潔,是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的那種美麗。她的雙眼緊閉,她幹嗎不說話呢?他不是在對她說話嗎?他說了那麼久,那麼多,難道他說的這一切她都不在乎嗎?
他有些煩躁了。那個老人,已經有了些煩躁。他說,你別這樣,你別像什麼也沒聽見似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其實你聽見了,我知道你聽見了。你聽見了就是不想開口,你躺在那裏不動,你耍賴。告訴你,我知道這些。我知道你很累,你想睡。但是我不允許,我就是不允許。你以為你這麼一閉眼就萬事大吉了?就什麼都不管了?你想得倒美,你休想,你的事還沒完。你別想得那麼便宜,你想甩手就走,你走了,誰來給我念書?你想讓我自己念?讓我把眼睛念瞎?讓我成一個瞎子?你想這樣?想也不成。我不同意,我不批準,我不批準你還得給我念。我們念的哪一本書?是《太平洋戰爭》吧?我們念到哪一段來著?哦,對了,是塞班島那一段。這一段你念得不錯,你念得不錯我就表揚你,以後我還要表揚。但你不念可不行,你不念我就批評你,我沒有同意不念你就得往下念。聽著,你聽好了,我——不——同——意。所以,你還得念。